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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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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案就在田光的蒼老如霜天鶴唳的笑聲中,抬了上來,有酒有肉,可算盛饌;田光以一盂熱湯相陪,很殷勤地勸荊軻努力加餐。 那知他餓過了頭,反喪失了食慾。但這一來,也更顯得他的從容優雅。一面吃,一面談,到了夜深,田光派個人持著火炬。把他送到旅舍,敲開了門,交給店家安置。 第二天是個大晴天,一覺醒來,紅日滿窗;荊軻在床上就動了遊興,但隨即想到高漸離要來,特別是想到高漸離的筑,更有一種莫名的喜悅——樂和酒,是他生平最大的嗜好,美酒易求,那令人三月不思肉味的清音妙律,難得一聞,萬萬不可錯失。 因此,起床漱洗,進了朝食,他只在窗前閒坐,靜等高漸離攜筑來訪。 這樣枯坐等待,少不得也盤算、盤算心事,他把昨天下午,自到燕市邂逅高漸離開始,一路往下回憶;想到秦舞陽懾服在他的鎮靜功夫之下,以及路人所投予他的欽敬的眼光,不自覺地浮起怡然自得的微笑。 他在想,他的行逕,一定已為燕人在熱烈地談論了。這是一個非常好的機會,一個非常好的表現的機會——慢慢會傳到太子丹耳朵裏,高車駟馬迎入東宮。而況還有田光——一念及於田光,他隨即聯想到餓得發昏的那份窘況;但此時回憶,卻是充滿了得意,他覺得自己養氣的功夫。確有進境了。任何人遇到那種境地,都會無法忍耐;而他忍下去了,並且忍得很漂亮,行所無事,不躁急,不矯飾。他想,田光該會欣賞他的風度。 然而,他又不免懷疑。田光雖老,耳聰目明;怎會昏憒得忘掉為特地邀來的賓客具餐?而且,當時腹如雷鳴,他也不致於會聽不見。然則是聽而不聞麼?若是如此,又為了什麼? 不管怎麼樣,這是一段笑談。他打算等高漸離來了,要說給他聽,相與拊掌一笑。 一等等到黃昏,始終未見高漸離的蹤影;而且,田光也沒有派人來招呼。這是不合情理的;他雖不免困惑,但也很快地丟開了。他猜度著。其中一定有個令人意想不到的原因在內。譬如,他們忽然都有了突發的事故,需要料理,一時照顧不到他,也是有的。 於是,他拿了錢叫店家沽酒割肉;在燈下看著呂不韋門客所著的《呂氏春秋》,陶然一醉,便入夢鄉。 再下一天,他估量著高漸離一定會來,仍在旅舍等候。結果。依然如昨。這一下,荊軻心裏有氣了;但是,每一生出忿念,他立刻便有警覺;同時,極力把胸中那股不平之氣壓了下去,以致於消失。 氣是消失了,疑惑卻還是要求個水落石出。高漸離不來;何以田光也置之不理?既然他把自己安排在這旅舍中,便算是他的賓客,好歹有個交代。這樣子為德不卒,決不似年高德劭的長者的行為。 一想到此,荊軻感到事情不妙,覺得自己該有個打算;打算一個退步。第一著是先把情況打聽個明白。 於是,他閒踱到前廊,進門那間屋子中的旅舍主人,老遠便站了起來,向他拱手招呼。 「客人請坐。」旅舍主人向同屋中在閒談的漢子介紹:「這位就是昨天制服了秦舞陽,救了白七性命的俠客。」 「哦——」屋中頓時出現了一片嗡嗡之聲,同時都表現出敬仰優禮的姿態,讓出上位,招待荊軻。 他以謙遜的微笑,向所有人以目示意,然後,又推讓了一會,才入上坐。 他看到那些人,略顯拘謹,心裏微有不安;便即說道:「各位請照常談話。荊某觀光上國,正好從各位的高論中,領略此間的風土人情。」話是這麼說,但原來的氣氛,實在已被他這位不速之客掃除了。大家都拿他作個對象,殷殷致其寒暄之意。這在荊軻,自然應付裕如;可是他想從別人口中打聽田光和太子丹的目的,卻是落空了。 暮色漸起,人群散去。最後只剩下荊軻、店主人和另一個濃眉大眼,看上去傻兮兮的大漢——荊軻請教過他的姓名,名叫武平,說得一口極濃重的齊魯口音。 「嗨!姓荊的,」武平一直不曾開口,開出口來粗魯萬分,「俺請你喝個酒。喝不喝?」 「怎麼不喝?」荊軻欣然答應。 「好,你等著!」武平在他肩上使勁一拍,借勢站了起來,揚長而去。 店主人原以為武平不諳禮數,過於鹵莽,怕荊軻心中不快。見他這個樣子,方始釋然,而且也佩服他的涵養,但仍舊為武平作了解釋:「這姓武的朋友,不會說話,心是好的。」 「質直淳樸之士,近年是難得的了。」荊軻這樣回答。 「像足下這樣和易近人,也是很難得的。」 荊軻笑笑不作聲。心想;我的長處就只是「和易近人」麼?不過有這項長處倒也不壞。到處可以結交朋友——朋友是越多越好,特別是在榆次與蓋聶論劍以後,他越發感到意氣之爭,有百害而無一利,非浪跡天涯,待價而沽的策士所應為。 這樣想著,他決意要交武平這個朋友。因而他問店主人,「那位武兄,以何為業?」 店主人作個詭祕的微笑:「回頭你就知道了。」 不一會武平來了,左手提一葫蘆酒;右脅下挾一條極肥的黑狗。放下酒葫蘆,把那條狗提得高高地,得意地說:「看、看!」 六畜中除了「太牢①」,就數狗肉好吃;店主人嚥了口唾沫,極口讚道:「好,好,好肥!又是黑的。今天我可叨貴客的福了。」 (①太牢,此為古代祭祀使用的畜牲:六牲的最高規格,一般來說只有天子可以使用,主要用於祭天。太指的是大;牢之意是指在祭祀之前將牲畜圈養起來有牢困的意思。) 「只是沒有好醬。」 「我有,我有。」店主人說著便擄擄衣袖,走向設在廊前的土灶,「我來燒水。」 荊軻不便坐視,準備脫了長衣,也去幫忙。武平一見便大聲說道:「你別動!替俺好好坐著。你不是幹這個的,別來瞎起勁。」 荊軻知道,說任何客氣話,在武平都不會欣賞的,倒不如聽他的話,老老實實地袖手旁觀。 這時,他才發覺,武平原來以屠狗為生。那麼一條雄壯的狗,在他手下,只是聽任宰割。一刀割破了喉管,放淨了血,朝湯鍋中一丟,褪了毛,再拎起來,狗身上還有極細的毫毛,這也有辦法,就地燒起一把麥稭①,把那條狗滾轉著燒光了細毛,然後剖肚開臟。(①麥稭,去了穗的禾稈。) 武平伸手進去一掏,掏出一塊紅紫斑斕,夾雜著創口新肉樣的那種粉紅色的東西,難看得令人噁心,荊軻一見,不由得皺起了眉。 「這玩意不能要。」武平說,「怎麼說『狼心狗肺』?便是這樣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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