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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


  說完,武平丟掉肺和腸子,其餘的內臟連同狗肉,一起洗刷乾淨,一半下鍋煮,一半就在火上燒。霎時間,攪得滿院子異香撲鼻,招惹了好些客人出來探視。

  也有那想一快朵頤的,拿出錢來要分割一塊。武平卻是慷慨得很,割一大塊塞到別人手裏,說什麼也不肯收錢,這一來倒讓那些客人不便再留在那裏了,逡巡之間,散了個乾淨。

  等鍋裏的肉燜得差不多了。武平用兩個瓦缶盛了起來;

  店主人取了上好的醬和酢,還有蒜泥、韭葉、紅椒,——安排停當,肅客上坐。

  「實在受之有愧。」荊軻舉酒相敬,「一見如故,我也不作客套。來,乾了!」

  店主人不善飲,淺嘗即止。武平把一碗烈酒,喝得嘓嘓有聲,涓滴不留;然後埋頭大嚼,直待啃完了一隻狗腿,才抬頭看著荊軻。

  這樣一點都不知含蓄地看人,就是善於養氣的荊軻,也不免有些發窘,他用酒碗遮一遮眼問道:「武兄,可是有話說?」

  「俺問你,你到此地來幹什麼?」

  這問得太率直了。荊軻願意交武平這個朋友,曾想到據實答覆;但他的真意不願讓店主人知道,所以話到口邊又作更改:「我早說過,只為觀光。」

  「要住多久?」

  「那不一定。都說燕市多悲歌慷慨之士,若遇著有血性的朋友,少不得多盤桓盤桓。」

  「這一說。你帶的錢不少?」

  這話在荊軻聽來刺心,他閃避著問道:「武兄何出此言?似乎費解。」

  「這還不容易明白?有錢。就有有血性的朋友。」說完,哈哈大笑。

  揶揄得好!荊軻在心裏說,但是,他也不能不駁他:「武兄,只從你自己來看。你的話就錯了!」

  「喔。」武平止住了笑,「俺倒不懂了!」

  「這還不容易明白?」他學著武平的話說,「想來武兄不過以屠狗為業;說得率直些,是引車賣漿一流人物,然而,」他伸雙指指著自己的眼睛說:「憑我荊某這雙傲視王侯的眼,敢說你就是一條血性漢子。武兄,我交你這個朋友!」

  一句話把武平說得瞪了眼,然後黃豆大的淚珠。從他那銅鈴大的雙目中滾滾而下,鼻子裏也息率、息率有聲音了。

  「怎的,怎的?」店主人大驚。同時覺得如此一個梢長大漢,哭得像受了委屈的孩子似地,也不免有滑稽的感覺,所以,原來想問的「好端端哭什麼」這句話,也含含糊糊地說不清楚了。

  「俺心裏難過。」淚流滿面的武平,斷斷續續地訴說:「俺在臨菑跟人打架,不是俺的錯;他娘的狗官要抓我,一逃逃到這裏,流落他鄉七、八年。都把俺看成俺所宰的狗一樣。誰知道我有血性?誰願意拿我當真正的朋友?只有,只有……」他伸著萊菔①似的一隻食指,指著荊軻;語音哽咽,再也說不下去了。(①萊菔,蘿蔔。)

  「原來如此!」店主人也有些感動,「嗨!」他抗議著說:「這你又不對了,難道我沒有拿你當朋友?」

  「你也是。不過,不過——」武平的意思是,衣冠中人,折節下交如荊軻的,卻是第一個;無奈他心裏有話,嘴裏說不出來,氣得自己狠狠打著頭罵:「這個死笨腦袋!」

  「武兄!」荊軻伸手拉住他的手,「你不用說。我跟這位賢居停,都明白你的意思。你我交的是這個——」他指著自己的胸說。

  「對!交的就是一片心!」武平翻然仆倒在地,「荊大哥,只要你要;俺把心剜給你。」

  於是,荊軻也垂淚了。中心激盪,恨不得抱著武平痛哭一場才能滿足。

  *

  荊軻喜交遊,朋友極多,上自公卿,下至販夫,細細數去,像武平這樣一見如故,且又推心置腹的還是第一個。雖然他對武平並不像武平對他那樣具有一份知己之感,但也足以令人溫暖了。

  可是,另一面,卻似乎「冷」得太離譜了。

  田光何以前恭而後倨?高漸離更令人費解,難道憑「荊卿」的名聲。竟不值他一顧?他想來想去,不得其解。

  這些都還可以暫時不問,但眼前一個現實的難題。不能不叫人著急——他的盤纏已用得差不多了。在這裏宿泊的費用,到底如何?田光曾有句話交代否?若是沒有、該有個打算;光是付這幾天的費用,力量還夠;拖延日久,可就難以脫身了。

  這樣想著,他忽又生了煩惱。憑自己可以致一國於富強的才具,竟連最起碼的生活都在發愁;實在太委屈了自己。

  正當他這樣抑鬱難宣時,窗外閃過一條人影;接著出現了叩門的聲音。開開門來,是店主人。

  「大好的天,怎的不出去走走?」

  「我在等個朋友。」荊軻隨口回答。

  「噢。」店主人問:「令友是怎麼一位人物?告訴了我;我好交代門口注意,免得錯失。」

  於是荊軻只好說了高漸離的名字,「也是新交。還不知這位高兄的為人如何?」他解釋所以等待這一面之交的朋友的原因:「我久慕他的筑,天下無雙,渴思一聆;只是,怕成虛願了。」

  「怎麼?」

  「初到之日,邂逅一面;他約了第二天攜筑見顧,至今不見蹤影。」

  「這好辦。」店主人說,「高漸離也是燕市的名人,不難尋訪,我派人替你去找一找。」

  「不必,不必。」說實在的,荊軻此時沒有顧曲的雅興,他關心的是田光的態度。

  主人點點頭。深深看他一眼。這一眼,提醒了荊軻;他發覺自己的態度在別人眼中是不可解的,又不要去找高漸離,又知高漸離不一定會來,然則這樣枯坐守候,算是什麼意思呢?

  發覺了錯誤,他立刻改正,站起身來說:「真個是好天,我該出去走走。若是那位高兄來訪;請他留下地址,我去回拜。」

  「好,好。我叫人替你備馬。」

  店主人起身而去。荊軻靜下來想一想,決定去拜訪田光——照規矩,田光應先到旅舍回拜,至少也得遣人致意,而竟毫無表示,這就失禮了。對失禮的人,卻又去登門求教,是件有失身分的事;無奈有求於人,說不得只好將就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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