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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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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打聽好了田家的地點,策馬而去。來過一次,隱約記得,很順利地找到了。 叩開了門,應接的人,正就是那天送他到旅舍的漢子:「拜煩通報,說荊某請見田先生。」他下了馬,一手扶著馬鞍說。 「請稍待。」 那漢子走了進去,很快地便回了出來。荊軻只當要肅客入門,繫好了馬,迎上前去;不想那漢子當門而立,竟似擋擔的模樣。 「田先生身體不適。請足下改日下顧。」 聲音是冷冷的,與初見時笑臉迎人,大不相同。荊軻大怒;但怒在胸中,臉上仍是一團和氣,「既如此,請為我代道問候之意。但願田先生早日康復。」 說完,他拱一拱手,解下了馬,徜徉而去。 輕揚馬鞭,款段閒行的姿態倒是十分瀟灑的,而荊軻心裏,卻如火炙一般難受。這是自取其辱,他想起《易》中的一句話:「吉凶悔吝生乎動」,真不該冒動的。 但是這一陣難受過去以後,他又不禁陷入更深的困惑之中,田光這樣冷淡,明明是有卑視的意味在內,那麼是為了什麼呢?難道自己有什麼劣跡落入他的眼內,叫他改變了整個好印象? 於是,他很冷靜地自省,反覆思量,並無失德。除非是在榆次與蓋聶論劍,有大言欺人之嫌,然而這也是英雄常事;或者有人看出他對蓋聶有忌憚之意;在田光面前弄舌,以致於叫他輕視自己? 想想也不會,第一,不會那麼巧,偏偏有人就識得他,偏偏此人也從榆次到了燕市,而且偏偏也有在田光面前進言的機會;其次,也是最重要的,就算田光知道了他與蓋聶論劍這段經過,應該知道「見小敵怯」的道理。若是不懂這層道理,田光又何足貴? 想通了這些,他倒釋然了。反正問心無愧,隨便田光怎麼樣;只不再打算對他有所希冀就是了。 「荊大哥,荊大哥!」突然間有人大喊;那聲音入耳是陌生的,但稍一停頓,他就辨出來是武平在喊。 「喔!」荊軻滿心歡喜地勒住了馬,回頭招呼。「武兄弟!」 「俺去找你了。」武平奔了上來,拉住馬頭嚼環,咧開大嘴道:「說你出來瞎逛逛;俺想,要逛總在鬧市,破著功夫去找,沒有找不到的。可真的讓俺找著了。」 「你真聰明。」荊軻一而下馬,一邊打趣他說。 「荊大哥,你這話俺可不佩服。說俺有血性,倒是真的;說俺聰明,那不笑掉人的大牙?俺活到今年二十八歲,就從沒有人誇過俺聰明!」 這一說,荊軻倒不便再拿他取笑了,「武兄弟,」他誠摯地執著他的手說:「我有句話,你別見氣。你少讀書,有些道理不明白。你要能讀一讀老子、莊子,你就知道你聰明在什麼地方。」 「俺真的聰明?」武平拿他那雙大手,亂搔著蓬蓬如茅草般的頭髮,露出那又高興,又不知道自己該不該高興的笑容。怯怯地說:「荊大哥,求你給我講一講,俺到底聰明在什麼地方?」 「好,你我找個地方先吃午飯,我講給你聽。」 就近找了家賣食物的攤子,兩人在蕭疏的低棚下坐下,沽了一角酒,就著麥餅,且吃且談。 「怎麼說是你聰明呢?就為的你『破著功夫去找』那句話。世上沒有不勞而獲的事,也許有,可遇而不可求;偶然一遇,便以為世上凡事都可坐致,到頭來必然一事無成。你那破著功夫去找,看來是笨了些,其實是最切實的,花一分功夫,有一分收獲;所以說『大智若愚』,越是聰明的人,表面上看起來越笨,那就是你的樣子。」 武平似懂非懂,但是荊軻確是出於真心在誇獎,卻是他所能領會的。「荊大哥!你說得俺這麼好!」他端起了酒碗;剛送到唇邊,忽然發覺,酒就是這些了,於是,他把酒碗擺在荊軻面前:「荊大哥,你喝!」 荊軻知道這非喝不行,然而他也實在不忍自己一個人獨享;便喝了些,把酒碗塞到武平手裏,「一人一半。不許跟我再推來推去的。」 「是,俺聽你的話。」 「對了,這才是我的好兄弟。」荊軻心裏覺得他跟武平的距離更拉近了一步,便問:「我跟你打聽個人。你知道不知道田光先生?」 「俺不認識。」武平搖搖頭,「多說他喜歡給人幫忙,俺可沒有求過他。」 「嗯。」荊軻又問:「還有個人。高漸離你可知道?」 一聽這話,武平頓現興奮之色:「怎麼不知道?俺認識。他也是個喜歡交窮朋友的人——不,實在說吧,他也是個窮小子;這跟俺才交得上朋友。」 「這幾天你遇到他沒有?」 「好久沒見了。怎麼,荊大哥要找他?俺到他家去找。」 把高漸離找來,問個究竟,不失為揭破疑團。打開困境的好辦法。但盤算了好半天,總覺得這好像有求於人似地,內心感到屈辱,便斷然打消了這個念頭。 「怎地,荊大哥」連武平都看出他有心事了,「可是有什麼事為難?」 荊軻不願意瞞他,但也無法明說。只含含糊糊地答道:「也沒沒什麼太了不得的事。我只是想聽聽他的筑。」 「喔。他那玩藝,俺不懂;有人迷得不得了。既然你也喜愛,俺去找他來;他不能不賣俺一個面子。」 「不必,不必。」荊軻搖手阻止,又怕他過於熱心,真個把高漸離找了來,便又鄭重囑咐,「武兄弟,若是你拿我當個朋友,千萬得聽我的話。你不必去找高漸離;就見了他也不必提起我,明白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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