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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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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兩層意思,正是太子丹想說而不便說的話,現在夷姞替他說了出來,真是痛快之至!所以不自覺地深深點頭,表示先獲我心。 荊軻卻從夷姞的眼色中,領會了她的意思;她說這話並不表示她贊成用秦舞陽,而是開導他,要祛除太子丹心中的疑慮。 於是荊軻想了一下,坐直了身子,把雙手放在膝蓋上——用這正襟危坐的姿態,來表示他將有鄭重負責的話要說。 「太子!辱蒙付託之重,我個人的生死安危,早已置之度外,但所關者大,不能不格外慎重,如果於大事無濟,雖萬死亦何足以酬答知己?這一層,必得先請太子垂察。」 「荊卿,荊卿!」太子丹大感侷促,「時至今日,你還說這樣的話,叫我置身何地?」 荊軻也覺得很抱歉,一個以國士相待,一個以國士報答,而且相處了這麼多的日子,肝膽相照,無話不講,卻到了今天還要重新體認根本上的態度和關係,似乎嫌多餘了。因此,荊軻便不再多表白,只直截了當地提出一個建議,以九月初為等候蓋聶的最後限期,到時候不來,在九月中挑選一個宜於長行的吉日,帶著秦舞陽動身。 這個建議,實際上也等於一種保證,雖然比原定的限期遲了個把月,太子丹仍舊欣然表示同意——只要有確定的限期,便再晚些也不妨,至於蓋聶其人,太子沒有見過,自不免不放心, 荊軻又說:「但是,太子實在大可放心,請太子信任我的這雙眼睛,看人不會錯的。」 「哥哥也還該信任徐夫人。」夷姞接口說了這一句。 是的!太子丹心想,荊軻或不免有偏見,而徐夫人亦頗看重蓋聶,可見他確有過人的長處——至少不是那種言行不符,見利忘義的小人。這樣想著,他心中的疑慮,幾乎完全渙釋了。 太子丹倒是高高興興地帶著夷姞回城而去,荊軻卻添了一股新愁;照他自己的計劃,一等蓋聶有了確實信息,便要採取一項重要行動。這個行動,是一件叫人非常不愉快的事,他平日連想都不願多想,而此刻事到臨頭,不但要想,並且要做了。 一連幾天,除了與武平喝酒閒談以外,他總是一個人怔怔地凝視著遠處,偶爾也發出一兩聲的長吁短嘆;這一景象在夷姞眼裏,不由得發愁。最後,終於忍不住要問一問。 「你不問我,我也得告訴你,只是時候未到。」荊軻這樣回答。 「你這麼一說,可以想像得到,我更要立刻問個水落石出了!」夷姞微笑著又問:「到底為了何事?憂傷如此!」 「我在哀悼一個將死的人。」 「誰?」 「樊將軍。」 是樊於期!怎說他將要死了?「病得很厲害麼?」夷姞詫異地,「何以沒聽說他有病?」 「不是得病而死!他要像田先生那樣,飲劍自盡,還要被梟首,送到咸陽,可能會成為嬴政的酒器。你可知道,嬴政平生最痛恨的人,不是呂不韋,不是嫪毐,而是樊將軍,真想寢其皮,食其肉!」 他的語氣淒厲,說話時眼下的肌肉,不斷抖動,嘴角斜斜地掛了下來,就像巫者作法,鬼魂附體似地,夷姞不由得突突心跳,雙手扶在他的肩,使勁地搖撼著,以埋怨的口氣,大聲問道:「你倒是說的些什麼呀?」 內心激動的荊軻醒悟到自己的話嚇了她,握著她的手,抱歉地苦笑了一下。 「何以樊將軍要自盡?又說要被梟首,送入咸陽。是誰的主意?」 「我的主意。」 「你的?」夷姞失聲而喊。 「非如此不能讓嬴政信任燕國的『誠意』。」 接著,荊軻把何以非呈獻樊於期的首級,不能取信於嬴政的道理,以及太子丹不忍殺樊於期的話都告訴了夷姞。夷姞聽得驚心動魄,心裏在想,怪不得都說荊軻智慮過人,聽他一談,樊於期確是非死不可!「那麼,樊將軍也知道他自己的處境麼?」她問。 「還不知道。」 「然則何以說他要自盡?」 「只我一說,他便會這麼做。」荊軻很吃力地說:「那就等於是我殺了他!」 夷姞恍然大悟於荊軻的痛苦之由來!同時也衷心感謝荊軻為燕國打算的苦心。犧牲樊於期出於他的主謀,已是一重痛苦,而切身利益有關的人又不忍犧牲樊於期,反要他來下手執行,這又是一重痛苦! 「軻!」夷姞一頭撲在他胸前,哽咽著說,「我知道你心裏的苦!我恨我不能代替你。只好這樣說,我為燕國、為我哥哥,到死都在感激你!」 「別這麼說,別這麼說!」荊軻吻著她的髮,喃喃而語:「你的話叫我又安慰,又難過。我的心已經很亂了,你不能再叫我不安。你要支持我、鼓勵我,替我拿個主意——不,主意是決不可更改的了,你只替我想一想,要怎麼才比較對得起樊將軍?」 他說一句,她在心裏應一聲。她其實也很激動,也很軟弱,但為了荊軻,她不能不掙扎著堅強起來,用她的智慧來幫助他順順利利地通過這一關。 於是,她通前澈後地想了一遍,平靜地問道:「你認為樊將軍會甘願自盡嗎?」 「我想會的。」荊軻回憶了一下又說:「記得他曾向我很鄭重地說過:凡能有助於燕、有助於太子的,等於為他代盡報答之義,即是他的恩人,粉身碎骨,在所不辭。」 「既然如此,在樊將軍求仁得仁,雖死無憾,你覺得對不起他,豈非多餘?」 「你也這麼想?」荊軻驚喜地問。 「這樣說,你原來已經知道了這一層道理。」 「我只是想到過。不知道我想得對不對?我只以為這樣的想法,不過自作恕詞而已!」 「他為你捐軀,你為他報仇報恩,兩下扯個直。覺得對不起他的,應該是燕國的人。」 「太子不知道我今日的打算。而且他是反對我的想法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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