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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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荊軻勃然大怒!胸膈間氣血翻騰,幾乎按捺不住。秦舞陽一個好勇鬥狠的少年,足跡不出燕市,未曾見過世面,何能遣去獨當一面辦這等大事?這明明是懷疑他遲遲其行,有畏怯之意,因而拿秦舞陽作個藉口來逼他動身。枉託知己,原來全然不信,這叫荊軻實在嚥不下這口氣! 但轉念一想,實在也怪不得他!要諒解他報仇心切;要諒解他見識不夠;要諒解他偏愛秦舞陽。正當荊軻這樣閉目不語,心裏不斷在為太子丹找理由來平自己的怒氣時,隱在屏後的夷姞卻是急壞了! 她初一聽她哥哥的話,心便往下一沉,此時看見荊軻這等神氣,深怕他說出一句翻臉的話來,搞得無法收場,所以趕緊閃身出現,緊皺雙眉,重重嘆息:「唉!哥哥,你就少說一句好不好呢?人家剛跟我說過,決定不等蓋聶了,偏偏你這時候來說一句先遣秦舞陽。何苦!」 一聽這話,太子丹深感意外,同時失悔不止。但這時卻不便自己承認失言,好在措詞總算宛轉,還有分辯的餘地。「妹妹,你錯怪我了!我原是來跟荊卿商量的。副使先行,正使後繼,也是列國交聘常有的事。」說著又轉臉向荊軻投以略帶歉意的微笑:「荊卿,你不會介意吧?」 荊軻原來就打算原諒他了,加上夷姞對他的責備,越發心平氣和,「太子!」他說,「我知道你心裏著急,其實我比你更急。我原以為蓋聶可能會為了另一個原因到燕國來找我,此刻看來,多半是我猜錯了,蓋聶十之八九不會來了。請吩咐下去,盡速啟程。」 「也不必太匆忙。」太子丹滿心歡悅,不敢放在臉上,「等我叫人揀個吉日,出了月再走。」 「為什麼要出月走?」 「這個月裏,宜於長行的日子只有一個了。」 「那一天?」 「就是後天。太匆忙了!」 「後天?」真是太匆促了些,荊軻想了一下,斷然決熱地說:「好,就是後天!」 一旁靜聽的夷姞,聽說後天就走,萬千離愁,一齊湧上心來,頓覺魂飛魄散,渾身發軟,連坐都坐不住了。 「妹妹!」太子丹一眼瞥見,十分關切:「你怎麼了?」 不問還好,一問,夷姞的熱淚滾滾而下,雙膝一起,踉踉蹌蹌地躲入別室,隨即聽得哀哀哽咽的聲音。 一個哥哥、一個丈夫都明白了是怎麼回事?太子丹心如刀割,卻還不能過分形諸顏色,同時也不知道如何去安慰妹妹,荊軻卻不同,他了解太子丹此時此地的處境,更了解只有自己才能安慰夷姞——但是,這必須請太子丹避開。 到了這個地步,他不必再過於顧忌了,「太子,」他簡單明白地說,「請回東宮吧!」說著,自己先站了起來,準備送客。 「好!」太子丹也報以率直:「請你勸勸夷姞!」 「是!」荊軻忽然想起一件極緊要的事:「太子請留步,有一大事奉陳:上次陪徐夫人去看宮中侍醫,我曾談到,跟他要一服毒藥。他說有張極好的方子,照方調製成丸,效用極佳。請太子囑咐他,盡速製辦,我必須帶了走!」 帶走何用?不必說,是用來自裁。秦舞陽有匕首在手,而荊軻手無寸鐵,只好服毒。此去不論成敗,燕國的正副兩使,都無生還之理,原是彼此都了然於心的,所以他們一切的籌劃,都到刺殺嬴政為止,此後不必談,也不忍談。但到了這時候不能不談,而太子丹也不能不有所表示。 「荊卿!」他容顏慘淡地說:「先不必打算到這一步。嬴政一死,秦國的局面便不同了。那時候你被執下獄,且熬些苦,我另外派人,輦重金到咸陽替你上下打點,未必無生還的希望。」 荊軻沒有功夫去分辨他的話,究能做到幾許?只極堅決地說:「太子,我決不存此望。此番生離,即是死別;務必請太子吩咐侍醫照辦,莫誤了我的大事!」 這叫太子丹如何回答呢?唯有含淚相看。就這時候,一聲淒厲的長號,摧人心魄;荊軻顧不得太子丹了,匆匆一揖,趕緊回身,走向別室。 痛哭失聲的夷姞,斜伏在地,渾身抽搐,那「此番生離,即是死別」八字,令人肝膽俱裂,多少天來積壓著的悲痛,此時一齊都發作了,因此,隨便荊軻如何勸慰,都不能叫她止住眼淚。 也許因為他的勸慰的話,都是不著邊際的緣故;心煩意亂的荊軻,終於負氣似地說出一句話來,卻有了效果! 「你這樣子,叫我如何能夠放心上路?」 夷姞一驚,嚇得不敢哭了,其實,眼淚一時間也傾瀉將盡了!她驚惶地看著荊軻,她要弄清楚,是不是哭得他英雄氣短了? 「妹妹!」荊軻軟弱地說,「你千萬不能再哭了!我什麼都能忍受,就你的眼淚是例外!」 這一說,夷姞立刻又覺得眼眶發酸,趕緊轉過臉去,勉強掙扎出來三個字:「我不哭!」 「這才對!」荊軻也在心裏極力掙扎著,不讓自己的悲痛洩露,他裝作相當冷靜地說:「還有兩天相聚,大家該說些要緊的話!」 什麼是要緊的話?夷姞想了一下,斷斷續續地說:「你去了,不要想念我!」 「我知道。」荊軻轉念,這時候不該再說過分虛偽的話,於是又加上一句:「只怕我辦不到!」 這是最低限度的實話。夷姞想到自己,一別以後,又豈止想念?那樣的日子片刻都過不下去!便這一念,她作了最後的決定,而且變得很興奮了。 這是情緒上一種極奇怪的變化,荊軻甚為困惑,直覺地感到決非好現象。不過,雖有隱憂,他卻能輕易拋開,原因出於心理上的倦怠,多少天來,心境沉重,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忍受,而一渡易水,又將有更沉重的責任加於雙肩,他意識到唯有在這空隙之間,他可以徹底鬆弛一下,把元氣恢復過來,好擔當未來的艱鉅! 隨著這一轉念,他的倦怠的感覺更甚了。他是如此地渴望著休息、渴望著人世間一切美好的享受、渴望著忘掉入秦一事——就像從未發生過一樣。然而他無力去追求那一切,懶得什麼都不願動,一手撐地,閉目假寐;如果不是怕引起夷姞的疑慮,問長問短,反招惹了麻煩,他會就在那裏一橫身躺了下來。 夷姞還是放他不過。從輕輕的腳步聲和漸漸加濃的衣香中,他知道她到他身邊來了,卻是懶得說話,懶得張眼。 「嗨!你怎麼回事?」夷姞推著他說,聲音中帶著嬌憨的笑意。 「我懶得動!」荊軻趁勢一歪身,靠在她肩上。 「這樣子不行。你好好睡下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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