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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


  黎元洪在事先已看到這一趨勢,特為策動副總統兼江蘇督軍馮國璋進京調停,因為馮國璋在這年元旦,曾通電京內外大員,呼籲總統信任總理,總理秉持大政,參眾兩院力持大體,希望消除總統府、國務院及國會之間,錯綜複雜的爭端。黎元洪認為他的立場,應該是可以爭取到段祺瑞的尊重的。

  由於這一次府院不和的原因,主要的是對德政策,因此,黎元洪在馮國璋到京以後,特地舉行了一次「外交特別會議」。除了段祺瑞、馮國璋以外,被邀的還有徐世昌、王士珍,以及梁啟超、蔭昌。

  梁啟超是贊成對德宣戰的,而且馮國璋進京擔任調人,亦是由他所建議,因而被邀與議。蔭昌是旗人,不但是留德的前輩,而且是有名的德國通,德語精通到市井之言,亦無不熟悉,因此早在甲午中日戰爭以後,庚子拳匪之亂以前,發生「膠澳事件」時,協助翁同龢、張蔭桓辦理對德交涉,便已嶄露頭角。他做過袁世凱的侍衛長,袁世凱之親德,據說他具有相當的影響力量。這樣一位專家,在外交特別會議研究對德政策時,他的發言,當然會受到相當的尊重。結果,作成一個保守的決議,等於維持現狀。段祺瑞在這件事上,又受了一次挫折。

  當然,段祺瑞是決不會放棄他的主張的。經過智囊的研究,認為在外交上可以先作對德絕交、繼以宣戰的準備工作。於是擬了一道致駐各協約國公使的電令,轉向駐在國政府磋商中國與德絕交的條件。換句話說,就是向對德作戰的各協約國探詢:中國如果加入協約國方面,出兵打德國,能夠得到什麼好處?尤其是日本,正有以參戰需要軍事物資的理由,在進行借款。這道電令非正式表明了中國政府的態度,對於借款談判,是有幫助的。

  但是黎元洪拒絕發佈這道電令,理由是此事須得國會同意。段祺瑞大怒,即日提出辭職書,而且不等批准就專車出京回天津了。

  這件事,當然是黎元洪做得過分了些,所以經過熱心人士一番奔走,而且由馮國璋到天津勸駕,在保證黎元洪一定合作的條件之下。段祺瑞終於回到了北京,照舊到院辦公。

  復行視事的第一件公事,便是曾遭黎元洪拒絕照發的致駐各協約國公使的電報。第二件公事是給國會的咨文,提出對德絕交案,參眾兩院,都以壓倒性的票數通過。但等政府在三月十四正式宣佈對德斷絕邦交以後,各省表示反對,或者要求政府保持中立的通電,紛至沓來。有一通電報,來自寂寞已久的康有為。

  ***

  一入民國,康有為的聲光,遠不如他的高足梁啟超。但從袁世凱死後,復辟之說一興,康有為所起的作用,便又非梁啟超所及了。

  不過,康有為的主張復辟,並非全然照宣統三年的老樣子。他在遍游歐美以後,思想比保皇黨時代,已有所不同,提出所謂「虛君共和」的主張。當然,張勳搞不清「君主立憲」與「虛君共和」的區分,只覺得康有為曾是保皇黨的魁首,現在既然擁戴大清朝的皇帝復位,自應借重康有為,所以派他的秘書。也是「萬木草堂」弟子的潘博,將康有為接到徐州,尊以上賓之禮。口口聲聲稱之為「老師」。

  其實,張勳之尊禮康有為,另有目的。在督軍團中,張勳自覺資格比馮國璋相形見絀,從馮國璋當選為副總統以後,更難望他能奉張勳為督軍團的領袖,因此打算著利用康有為去作說客。

  康有為欣然同意,由原是馮國璋幕僚長的胡嗣瑗,陪著到了南京。馮國璋東閣延賓、西園載酒,禮數不但周到,而且顯得極其親熱。

  「華甫,」到得酒酣,康有為大剌剌地,直呼馮國璋的別號,「拙作《為國家籌安定策者》,不知你看過沒有?」

  這篇文章是在「洪憲」帝制取消以後所寫的,公然主張復辟。梁啟超那時還在西南,老實不客氣地以《闢復辟論》教訓了老師。而且雲南、貴州、廣西、廣東四省都督,聯名通電反對,說「國體不許變更,乃國民一致之決心,豈有不許袁賊,獨許他人之理?」為康有為當頭澆了一盆冷水。因此,這時候要試探馮國璋,首先便須瞭解他對這篇文章的反應。

  「這樣的大文章,哪裏能不看。」

  「尊見如何?」

  「自然贊成。」馮國璋不滿張勳的驕橫跋扈,乘機說道,「不過張紹軒不夠資格辦這件大事,南海先生如果肯出山,我一定執鞭以從。」

  馮國璋的這種態度,康有為在回到徐州以後,當然不便實說,他只告訴張勳:「華甫是贊成復辟的。沒有問題。」

  張勳已另外定了個主意,聽得這一說,正好接話。「既然如此,我想請你老再辛苦一趟。」他說,「到京裏再探探段芝老的口氣。」

  原來幾次徐州會議,段祺瑞都指派徐樹錚出席,名為支持,實際上卻是「觀變」。徐樹錚本就富於機智,長於肆應,對於復辟問題,雖未表示反對,但亦始終沒有什麼熱心的表示。因此,張勳由莫測高深而深感困惑,希望康有為能為他「破惑」。

  康有為欣然同意。照他的意思,從光緒二十四年八月,袁世凱告密,緹騎將至,倉皇出京,從戊戌到這年丁巳,恰是十九年。如今進京,亦猶如蘇武北海牧羊十九年,歷盡艱辛,終得重睹漢家威儀,有許多感慨,可向報界發表。但張勳的參謀長萬繩栻,極力勸說,各界對復辟之議,頗為注意。康有為以保皇黨黨魁,目標太大,會引起許多流言,增加許多阻力,非智者所為。因此,只得躲躲藏藏地悄然進京,而且也不得親自去看段祺瑞,託一個老朋友去跟段祺瑞探口氣。

  所託的這個老朋友,就是頗受黎元洪尊敬的湖北耆宿周樹模。他去看段祺瑞時,恰是國會除研究系以外,其他各派各系,都在研究如何在對德宣戰問題上,杯葛段內閣時。一提此事,正好觸發了段祺瑞的牢騷。

  「民主再搞下去,非搞得通國皆亂不可。照目前的情形,非君主不能止亂。不過,只能用形式,不能用精神。」

  這話轉達給康有為,驚喜莫名。「段芝泉深獲我心,你看,他的說法,跟我所主張的虛君共和,有什麼兩樣?」他對潘博說道,「段芝泉是贊成了,我到天津去看徐菊人,問他是何主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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