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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〇


  「自然只有你費心了!」世續拱拱手說,「文件我就擱在這兒啦!種種偏勞。」說完,又作了個揖。

  「好說,好說。」江朝宗答道,「徐中堂的代表已經來了,我約他一塊兒去勸張紹軒。」

  於是約齊了唐宗源,逕到南河沿張家。衛士一看是江朝宗,不必通報便領了進去。時逢溽暑,張勳正解衣磅礴,盤起辮子在大嚼西瓜。見有客來,急忙搶了一件夏布大褂穿上身,迎了出來。

  唐宗源也是熟人,彼此招呼過了,張勳便說:「就在大廳上坐吧,涼快些!」

  大廳上四架搖頭風扇,對著冰塊吹。唐宗源覺得冷氣襲人,便向江朝宗示意:「咱們請紹帥換個地方談吧!」

  「不,不!」張勳立即接口,「就這裏談好!事無不可對人言。」

  看他這副桀驁不馴的神態,唐宗源不免氣餒,只好硬著頭皮說:「菊老的電報,紹帥看到了?」

  「看了。」張勳答說,「我在天津,菊老也沒有說不贊成復辟的話。」

  「菊老不是不贊成復辟,是認為不宜操之過急。」唐宗源緊接著說,「今天不是論是非的時候,是講求實際。大英雄提得起、放得下。現在要放還來得及。」

  「紹帥,」江朝宗接著相勸,「現在公使團亦很懇切提出要求,請紹帥放寬一步。」

  「怎麼寬法?」

  「請紹帥優遊自在。」

  所謂「優遊自在」即是徐世昌電報中所說的「息影他方」。張勳大為搖頭。「菊老要我把隊伍交給王聘老、鏡潭跟你,解除武裝。」他說,「這不就是繳械嗎?」

  江朝宗硬著頭皮答一聲:「是!」

  「繳械不就是投降嗎?」

  對這話,江朝宗就無法作答了,看著唐宗源,希望他接口。

  唐宗源卻是發問。「事到如今,」他說,「紹帥總有個自處之道吧?」

  張勳想說兩句硬話,卻有些澀口,想了一會答說:「我不離兵,兵不離槍。我從何處來,我往何處去。」

  「請問紹帥,貴部從北京南下,回到徐州,不怕東西兩路伏擊?」

  張勳勃然變色。「既然不容我走,那就只有幹到底了。」他很不客氣地說,「如果菊老請你來告訴我這句話,那麼,請你回覆菊老,說我聽清楚了。我有通電答覆。」

  「不,不!」江朝宗趕緊打圓場,「紹帥,不可誤會,不可誤會。」

  「我不會誤會。當初大家都贊成復辟,現在責任往我一個頭上推。」張勳大為激動,「人人都為國家,只有我張某人是個大混球!」

  看著談不下去了,唐宗源示意可以走了。江朝宗靈機一動,趨前兩步,用極低的聲音說道:「紹帥,人人可以得罪,別得罪洋人,得罪了洋人,連個退路都沒有了。」

  這話很有效,張勳不免怦然心動。最後的退路是東交民巷,如果得罪了洋人,來個拒而不納。莫非真的以俘虜的身分去見段祺瑞?

  「好吧!」他說,「只要你們勸得下來,我不作聲就是。」

  所謂「勸得下來」是指警察總監吳炳湘在東華門上,苦勸張勳的「炮兵指揮官」不要開炮而言。吳炳湘確很賣力,已經一天一夜不曾閤眼,上下東華門城樓十幾趟之多,因為勸了這面,還要勸那面——豐台已去了兩趟了。段芝貴、曲月豐的態度都比較緩和,就是十六旅不易對付。

  「好!」江朝宗另有計較,「紹帥,咱們一言為定。貴部勸得下來,來請示的時候,請紹帥說一句:『你們自己瞧著辦!』」

  「可以。」張勳又說,「不過,我看勸不下來。」

  江朝宗還要想說什麼,卻為一個不速之客打斷了。來的這個客人是上海《字林報》駐京特派員王約翰,張勳正有苦水要吐,立刻延見。這樣,就等於對江、唐二人下了逐客令。

  送了客,張勳還換了衣服,而且擺出很歡愉的神色,去會見王約翰,要給客人一個很樂觀,而且問心無愧的印象。

  敬茶奉煙,請教姓氏,一番周旋已畢,言歸正傳。那王約翰很會說話。「張將軍,」他說,「這幾天你是全中國最注意的人物。不論成敗,都是英雄。」

  這句話搔著了張勳的癢處,搓著手不斷地說:「謝謝、謝謝!多謝捧場。」

  「張將軍,新聞記者說話比較率直,萬一開罪,不是有意的,請你原諒。」

  「沒有關係,沒有關係。你儘管問好了,沒有什麼好忌諱的。」

  「首先想請問張將軍,戰事是不是很快會結束?」

  「不會!」張勳答說,「我決定打到底,到死為止,現在重新在部署。」

  「怎麼樣部署?」

  「對不起!只有這一點不能告訴你。請你原諒。」

  「好說,好說!」王約翰又問,「張將軍這次帶兵進京的本意,就是在復辟?」

  張勳吟了一下答道:「應該這樣說,我進京的本意,是在為國民跟清朝謀福利,督軍團在徐州,沒有一個不是請我當復辟的領袖。就是段芝泉,也間接有這樣的表示,所以我才毅然實行復辟。」

  「那麼,在清室方面,事先是不是有聯絡呢?」

  「沒有、沒有!」張勳亂搖著手,極力為清室開脫,「今天的局面,在清室是完全出於意外的。」

  「張將軍為什麼不事先跟清室聯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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