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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四


  這一次曹汝霖到北京,便是受段祺瑞所託,來看看曹錕上臺以後的政治氣候。

  「芝老對你相當關切。」曹汝霖試探著問,「這一次不論誰組閣,你必是蟬聯的?」

  「那也說不定。」王克敏答道,「民窮財盡,只靠發公債、向外國借錢過日子。這個財政部長,形同雞肋,目前似乎沒有人看在眼裏。將來如何,就難說了。」

  「你看會是誰來組閣?」

  「吳大頭總沒份的了。顏駿人本來倒有點希望,不過經吳子玉一保,曹老四首先就有意見。此外,王聘老、汪伯老,都是可能的人選。」

  他指的是王士珍、汪大燮。但此兩人都不熱中,加以外有跋扈的吳佩孚,內有佞倖的李彥青,更不見得肯出山。曹汝霖心這樣在想,卻不肯說出來,因為看樣子李彥青跟王克敏走得很近,說這些話有些不合時宜。

  「馮煥亭怎麼樣?」曹汝霖又問,「聽說他跟直軍處得不大好。」

  一提起馮玉祥,在王克敏便生厭惡之心,認為他虛矯不近人情。像這種人,遲早必叛,實在不宜駐紮京師重地。

  「此人是直系一患,我曾勸過曹仲珊,不如把他調得遠遠地。曹仲珊說,吳子玉主張把他擺在北京,有重兵監視,諒他不敢為非作歹。」王克敏又說,「現在軍費困難,他那裏每個月好幾十萬的協餉,負擔很重。事實上他拿了錢去買軍火,有槍有炮就不能沒有人,他只管他擴充實力,不問國庫負擔得了、負擔不了,真是豈有此理。」他停了一下又說,「我預備改一個辦法,取消他的協餉,看情形酌量補助。」

  「他肯嗎?」

  「不肯也沒有法子,反正我只認陸軍部,不跟他打交道,他又其奈我何?」

  其時天色將暮,主人留客小酌。曹汝霖因為另有約會告辭,李彥青卻留了下來。就在上房的堂屋中開飯,小阿鳳帶著兩個俊俏丫頭,親自招待,肴饌精潔,食器華貴,加上溫柔周到的侍候,使得李彥青陶然欲醉了。

  一面喝酒,一面少不得要談正事。「三爺,」李彥青問,「你來幹國務總理好不好?」

  王克敏心中一跳,卻不置可否,只望著小阿鳳問:「你聽見了沒有?」

  李彥青行六,小阿鳳管他叫「六爺」。她笑著說:「請你再說一遍。」

  李彥青發覺自己的話太突兀了,以致令人不能置信,便即說道:「是這麼回事。現在國務總理還沒有人,洛陽保了一個,大總統不願意。我就說:何不讓王總長來幹?大總統說,怕提出去碰釘子,面子不好看。小嫂子,你懂我的意思了吧?」

  小阿鳳不太懂,不過她的領悟力極高,想了一下,問的話還是在要害上:「碰誰的釘子?」

  「自然是國會。」李彥青緊接著說,「我的意思是,三爺不妨在議員當中活動活動。」

  「算了,算了!」王克敏搖著手說,「我惹他們不起。八百羅漢,一炷香一炷香燒到,那得多少錢?而況這一趟,把他們的胃口弄大了。本來一二百可以打發的,現在動輒千兒八百。有這個錢,我寧願輸給你,也不去塞狗洞。」

  李彥青一聽,大為掃興。小阿鳳便埋怨王克敏:「你看你,六爺一番好意,你嘰哩呱啦,倒了一籮筐的廢話。」接著,便提起銀酒壺為李彥青斟滿了酒,然後舉杯說道:「六爺,我陪你喝一杯。」

  不說敬酒,卻說「陪你喝一杯」,李彥青覺得格外中聽,笑嘻嘻地舉起杯來,連連說道:「謝謝,謝謝!」

  「彥青,」王克敏等他乾了酒以後說,「你看大總統的意思到底怎麼樣?」

  「三爺是指內閣總理?」

  「是啊。」

  「聽他的口氣,還是老一輩兒的比較合適。新派人物,不大合他的口味。他說:『那班在外國多年的,象顏總長、顧總長,他們說的話,我至多能懂一半,那多彆扭?所以還是老派兒的人好。』」

  「既然如此,我提一個人,你乘便探探大總統的口氣看。」

  「行!」李彥青問,「三爺,你說誰呢?」

  「也是我們杭州人,論資格綽綽有餘。」

  「到底是誰呢?」

  王克敏是用一種誘導的手法,希望將他要保薦的對象,身世經歷,一層一層讓李彥青瞭解,然後在曹錕面前進言,才有效果。哪知李彥青畢竟只是澡塘子的小夥計,全然不能領會王克敏的用意,因而有些性急難耐了。

  「三爺,你別繞彎子了!乾脆說吧,是誰啊?」

  「孫總長孫慕韓!」王克敏說,「你總見過吧?」

  他本想說「你總聽說過吧?」臨時起意,改「聽說」為「見」,便是捧李彥青的說法。當然,李彥青是見過,不過亦只限於見過而已。

  「喔,三爺,你是說孫寶琦孫總長?那當然見過。」

  於是,王克敏講孫寶琦的經歷:在清朝當過順天府尹、山東巡撫,並曾兩次持節出使,第一次使法,第二次使德。入民國後,被推為山東都督;民國二年在熊希齡的「人才內閣」中擔任外交總長;以後當過財政總長、稅務督辦,也兼代過國務總理。論資格綽綽有餘,為人性情隨和,各方面的人緣都不錯,一定能勝任閣揆一席。

  這時李彥青想起來了。孫寶琦與前清慶親王奕劻是兒女親家,他的一個女兒是王府貝子的福晉,在天津的交際場中,赫赫有名。這一談起來,因為在清末「滿漢通婚」還是新聞,所以成了很有趣的話題,談得很起勁。

  不久,一個丫頭到小阿鳳身旁,輕輕說了幾句話。她便打斷他的話說:「李處長,剛才公府來電話,請你回去。我讓他們端飯來吧!」

  「不要緊,沒有什麼事。」李彥青談興方濃,毫不在乎地說。

  不一會電話來催了,他仍舊置之不理。第三次來電話,指明要李彥青親自接聽。這下王克敏也說話了:「也許有要緊事,請先接了電話再說。」

  李彥青無奈,拿起聽筒,剛喊得一聲:「喂!」對方就搶著發話了。

  發話的是曹家上房的一個丫頭,尖著嗓子喊道:「我的處長老爺,你倒是怎麼回事?大總統等你回來洗腳,水都換了三回,快發脾氣了!」

  聲音很大,溢出話筒。他怕陪他來打電話的小阿鳳,亦已聽見,頓時臉上一紅,說一聲:「好了,好了!我就回來。」

  小阿鳳確是聽見了,怕他不好意思,目望他處,裝作未聞。等他擱下聽筒,方始問道:「什麼事?」

  「大總統有件事交辦。」李彥青拱拱手說,「叨擾,叨擾!我得走了。」

  小阿鳳亦不挽留,只說:「隨時請過來玩!」接著便傳話下去,招呼李彥青的司機預備。

  於是由小阿鳳代表王克敏送客,真如通家之好一般。不過只送到二門,接下來由門房引導上車。汽車踏腳板上一面一個身掛盒子炮的公府衛士,一手勾住車窗,護衛而去。王克敏家的客,身分比公府總務處長高的,不知凡幾,但只有李彥青喜歡耍這一套排場。

  回到西苑,曹錕已經睡著了。睡是睡在特為改裝的一間浴室中,設備與北京、天津的澡塘子相似,不過講究得多。李彥青便卸去華絲葛長袍,只穿一套灰嗶嘰短褂褲,拿著一把銳利無比的扦腳刀,輕輕推門而入。只見曹錕蓋著一塊大毛巾在打鼾,看池水清澈見底,知道尚未入浴,那就還得擦背。因而他連短裝都卸掉,腰際圍一塊大毛巾,先替曹錕按摩。  一揉一搓,自然將曹錕鬧醒了。張眼一看,便即問說:「你到哪兒去了?」

  「我在王總長那裏。」李彥青答說,「那裏的丫頭把電話弄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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