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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五


  「怎麼回事?」

  「這面說是『公府』,那面以為是『宮府』,王總長有個朋友,姓陳宮的宮,就這麼一錯開,耽誤了一會兒,你也犯不著發脾氣啊!」

  說話,輕聲細語,帶著點怨懟的意味。曹錕倒覺得老大不忍,「好了,好了!」他說,「我是雞眼疼得要命,所以急了。」

  原來曹錕那雙腳由穿草鞋到穿朝靴,拘束太甚,長了許多雞眼,經常要細細修削,不然步履維艱,寸步難行,這也是少不得李彥青的原因之一。

  「那就先下池子泡吧!」

  於是李彥青為曹錕擦背、扦腳、捏腳、搥腿,「全套侍候」,累得滿身大汗。曹錕卻是神清氣爽,精神十足,坐起身說道:「咱們喝酒吧!」

  喝酒也還是那種喜歡泡澡塘子人的習慣,將酒菜都端到炕几上來吃。曹錕舉著酒杯,「話匣子」便打開了。

  「王總長跟你聊些什麼?」

  「談賭經——」

  「他就是賭害了他。」曹錕搶著說,「你可別學他。」

  「我哪裏夠資格學他?人家是公子哥兒出身,從小就闊慣了的。」李彥青說,「我也不過在他那兒打打輸贏不上萬的小牌。」

  「你的口氣倒真不小,萬把塊錢輸贏,還說是小牌。」

  「這也是由我的差使上來的。誰教我是第一個大衙門的總務處長呢!如果萬把塊錢看得不得了啦,那不丟大總統的臉?」

  曹錕想不通他的話是錯,還是不錯,笑笑喝了口酒問:「聽說王總長的新姨太太長得很美,是不是?」

  李彥青本想將小阿鳳大大地誇獎一番,但話到口邊,忽然起了「小人之心」,心想倘或將曹錕說得心猿意馬,忍不住要他設法勾搭上手,可是件無法交差的事。

  因此,他搖搖頭,淡淡地說一句:「也不怎麼樣。」

  「怎麼,你的眼界倒高!大家都說她是絕色。」

  「誰說的?」

  「說的人可多啦!你能不能找個機會,讓我看一看?」

  「那容易!」李彥青毫不考慮地說,「請姨太太發個帖子,邀她來吃飯打牌,不就看見了?」

  「你這是個餿主意!」曹錕沒有看出他是故意出這麼個餿主意,猶自大搖其頭,「那一來,不把醋罈子砸得稀爛?」

  李彥青不作聲,心想不替他想辦法,見得自己不盡心;若要想辦法,自也不難,就怕他得寸進尺,因而深感為難。

  「這樣。」曹錕說道,「你不妨給王總長遞個帖子,讓他請我吃飯,不就有機會了?」

  「不見得!請大總統,當然邀部長作陪。女眷都回避了,怎麼會有機會?」

  「那麼,依你說呢?」

  「依我說,這件事急不得。」

  「好吧!我不急,你只記在心上就是。」

  「大總統交代的事,我哪一件不是全心全意在辦?」李彥青覺得事機成熟,緊接著說,「譬如內閣總理,我今天跟王總長談起,他提到一個人,我一直在想,倒還合適。如果不是大總統為這個煩心,我也用不著去瞎操心。」

  曹錕並沒有想到,像李彥青這樣的角色,居然參贊密務,是件極荒唐的事,只是起勁地問:「王總長提到誰?」

  「孫總理。」

  「你是說國民黨的孫總理?他要打倒咱們,那怎麼行?」

  「不是、不是!我是說代理過內閣總理,慶親王的親家那個孫總理。」

  「喔,你是說孫慕韓,那還差不多。」曹錕沉吟了一會說,「我也想到過他。就怕他人太好,應付不下。既然王總長也保他,我來跟四爺他們談談。」

  ***

  「四爺」曹銳沒有意見。因為孫寶琦為人平和,人緣不錯,曹銳覺得不便表示反對。

  接下來便要徵詢吳佩孚的意見了。他對孫寶琦雖無好感,但因孫寶琦當過山東巡撫,吳佩孚比較念舊,以此一重淵源,覆電表示贊成。

  於是,在未徵詢孫寶琦以前,保派核心分子先作了個計議:王克敏的財政、吳毓麟的交通,是誰都搶不去的。此外,保派知道曹大總統在國內的聲望,即令沒有賄選一事,也高不到哪裏去,所以外交一環,非常重要,而顧維鈞聲望正隆,決定請他蟬聯。至於顏惠慶,既然吳佩孚、齊燮元出面保他,當然亦要顧顧面子。好在有個農商總長,雖說閒缺,畢竟是閣員,決定請他承乏。其他教育、司法、內政,心目中大致也都有了人。不過既然請孫寶琦組閣,名義上不能不表示尊重,這些內定的人選,都不妨到時候相機運用。

  ***

  孫寶琦倒是同意了,但提到國會,卻遭遇了意想不到的阻礙。主要的原因是,反吳景濂的勢力,仿佛一夕之間,風起雲湧,結成了「同盟」,要迫他從「議長」的座位上走下來。對孫寶琦的同意案,便莫名其妙地被擱置了。

  這使得王承斌大起戒心,想起「飛鳥盡、良弓藏」的成語,興起兔死狐悲之感。曹錕畢竟比較忠厚,認為他辛苦了一場,應該有所酬庸,特派王承斌以直隸省長兼任督軍。當然,吳佩孚「加官晉爵」是必然的,順理成章地由直魯豫巡閱副使,扶正為巡閱使。齊燮元等於「兩江總督」,亦當籠絡,升任為蘇浙皖巡閱使,看似與吳佩孚分庭抗禮,但實際上差著一大截。只看吳佩孚一手提拔的蕭耀南,居然亦發表為兩湖巡閱使就可以知道了。

  被冷落的是馮玉祥,仍舊當他的陸軍檢閱使。這當是吳佩孚故意壓制的結果。因此,馮玉祥的第十一師,所屬五旅三團,對於吳佩孚的傳說特別多。最普遍的一個說法是:吳佩孚跟段祺瑞一樣,熱中於武力統一。不過,聲望地位的不同,做法大不一樣,段祺瑞是盡力拉攏各個部隊,使為己用;而吳佩孚採取相反的手段,以排除異己,造成清一色的洛派直系勢力為主。

  不用說,第一個異己便是馮玉祥,第二個是「非我族類」的王承斌,怕他與張作霖暗通款曲,準備解除他的兵權。此外預定將擔任陸軍總長的第九師師長陸錦,亦為吳佩孚看不入眼,急欲去之而後快。

  首先被開刀的是王承斌,他的第二十三師師長,換了吳佩孚的嫡系王維城。他所想出來的一個理由是:督軍及閣員,不得兼任師長。吳佩孚為了表示大公無私,將他最親信的河南督軍張福來的第二十四師師長亦換了人。

  這一來王承斌大為憤怒,同時對曹錕亦起了嚴重的誤會,以為讓他兼任直隸督軍,原是一個圈套,本意就是要撤他的師長。

  「他媽拉巴子的!」王承斌對極少數的親信發牢騷,「過河拆橋,太不夠意思了。我跟直系騎驢看唱本,走著瞧!」

  可想而知的,王承斌如要反直,就必然會傾向關外。張作霖原是早就在原籍東三省的直系將領中下了工夫,現在有王承斌暗通款曲,捲土重來,報仇雪恥的機會,看來真的是近了。

  ***

  以湖北革命同志為主的一班老革命黨,如「劉麻哥」等人,在發動一項運動,拉攏真正有力、能夠控制部下的一班巨頭,合力創造新局面。

  被公認為夠格的「巨頭」只有三位:廣州的孫總理、關外的張老帥,以及隱居天津、禮佛下棋的段合肥。徐世昌被認為一生事業,已經結束;黎元洪首鼠兩端,進退失據,聲譽大跌,已不足以號召人心。曹錕是革命的對象,當然不在其列。

  段祺瑞本身已有些心灰意懶的模樣,但他的一班部下,卻始終對皖系會讓直系逼得透不過氣來,始終不平、不服,因此皖系勢力,碩果僅存的浙江督軍盧永祥,幕中謀士如雲。曹錕賄選成功後,盧永祥宣佈與中央停止公文往還,表明不承認曹錕的立場,實際上已是半獨立的狀態。

  這一來,盧永祥便已構成被討伐的條件,為求自保,必須多結盟友,便繼《江浙和平公約》以後,由浙江商會會長金百順,與安徽的紳士,當過末任湖南巡撫的余誠格,奔走聯絡,締結了《皖浙和平公約》。接下來,《贛浙和平公約》亦告成立。浙江與江蘇、安徽、江西三鄰省,和平共處,足以隔絕直軍南下。但福建是個缺口。

  兩省仕紳當然亦想有這麼一份可免於戰火的文件,但在福建的孫傳芳卻另有看法。他認為訂立和平公約,簡直就是疆吏聯盟,目無中央,大大不可。除非中央批准,才能照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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