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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


  回到松江,錢萬選將經過情形告訴了妻子。黃珍自然焦急;不過既已選入王府,證實母親猶在人世,略感安慰;轉念想到母親稟性剛烈,恐怕不肯順從,或者就有不測之禍,又不免憂心忡忡。但不管怎麼樣,眼前當務之急,無非進一步去打聽,到底是選入那一座王府?等有了確實信息,才談得到其他。

  「那裏去打聽呢?」錢萬選遇到了莫大的難題,「江南根本沒有甚麼親王、郡王在這裏。」

  本來是有一個,就是豫親王多鐸,但早已回京了;另外領兵去浙江,進福建的貝子博洛,雖亦已晉封為端重郡王,可是也在上年班師北歸。除此之外,別無親貴在江南督師。

  就這樣困處愁城,一籌莫展之際;忽然有一天有個著黃馬褂、官帽上拖一支花翎的武官,帶著八名士兵,到了錢家,勒住馬拿馬鞭子將大門抽得嘩啦嘩啦地響,然後大聲問道:「這家人家,可是姓錢?」

  錢家老僕,嚇一大跳,趕緊答應:「是,是!」

  「有個叫錢萬選的沒有?」

  「有啊,是我家小主人。」

  「有信。」那武官翻身下馬;從隨從縛在背上的布袱中,取出一封信來,要面交錢萬選。

  是誰都想像不到的,竟是劉三秀的信。

  ***

  劉三秀剛被擄掠到松江時,遭遇並不算壞。李成棟的母親一見投緣,讚嘆不絕地說:「想來一定是大家出身,長得真美,真端正。」接著又表示,要收她做義女;盤桓一陣子再送她回家。劉三秀心裏在想,有這樣一位義母,便是最硬的一座靠山;以後再也不必怕人欺侮,看來竟是因禍得福了。

  那知正要預備通知錢家時,禍起不測;黑都統親自帶領勁卒,來搜捕李家眷屬。李成棟的母親、妻子與胞弟,即時押送北上,在京裏拘禁;其餘的姬妾、僕婦、丫頭,移送南京看管。

  這一批眷口,共有三百多人,劉三秀跟張媽亦在其中。到了南京,被安置在馬廄旁邊臨時搭蓋的一座蓆棚之中,四面臨空,席地而臥,除了稻草以外,甚麼都沒有,一個個搞得狼狽不堪,無復人形。最令人受不了的是,馬尿薰蒸,其臭無比。一個個痛不欲生,以淚洗面!劉三秀幾次想投井自盡,只為捨不得黃珍,強自忍受這種非人所堪的苦楚。

  這樣度日如年地過了三天;只聽執事的紛紛在說:「滿洲太太來了,滿洲太太來了!」神色都頗緊張,似乎這個「滿洲太太」不是等閒人物。

  果然,連黑都統亦須以大禮來迎接「滿洲太太」。她有七十多歲,很胖,頭髮全白而面如初生嬰兒;梳的髮髻扁而長,與漢家髮式不同;讓劉三秀最感到新奇的是,穿一件長袍,完全是男子裝束;大腳,鞋底中間鼓起一截,所以身材更顯得高大了。

  等她到得蓆棚前面,只見二太太領著一批執事婦女跪倒迎接,口中說道:「請總管太太查看。」

  滿洲太太點點頭,高聲說道:「大家別怕!等我瞧瞧,誰是有福氣的?」是一口清脆的京片子,但說得不快,所以大家都能聽得懂。

  說完,她擠到蓆棚裏面;足跡到處,自然而然地讓出一條路來。滿洲太太的目光很銳利,眼風到處,妍媸立辨,遇到當意的,便拉一拉那人的衣服;跟在後面的二太太,隨即將此人歸到另一邊,算是初選入選了。當然,劉三秀是必然會入選的。

  ***

  初選共得三十三人,待遇為之不同了,帶到另一處大院子裏,洗臉梳頭,自己帶了衣服的,隨手換上,打扮得楚楚可觀地吃了飯,然後由滿洲太太複選。

  「排好,排好!」二太太在喊,「排成兩排。」

  排好了隊由滿洲太太巡視;這一次挑身材,太長太短都淘汰,剩下十四個人,劉三秀自然又在其中。

  對這十四個人,滿洲太太就不止於用眼睛看了,還要用手撫摸。摸皮膚,摸頭髮;然後拉住了手,反覆檢視;最後隔著衣服去摸胸前雙峰。她的本事很大,能摸出好些他人所不知道的事。

  「妳有三個孩子?」

  「是的。」被摸的婦人回答。

  「有一個還在吃奶?」

  「是的。」

  這一個便落選了;再摸第二個。

  「妳有喜了?」

  「是!」那婦人低著頭,紅著臉回答。

  「怪不得!已經在發奶了。」

  這一個又在淘汰之列。孩子多的不要;正懷孕的更不要;胸前扁平,渾若無物的也不要,可是豐豐隆隆推起兩團肉的,亦復不要,最後只剩下五個人。

  這五個人無不骨肉均勻,肌膚細白,眉眼如畫,神態嫻雅,而且各具一種風格,要說誰比誰好,實在難說得很。

  「請坐!」滿洲太太又喊:「拿茶來。」

  二太太親自捧了茶來,陪了坐著閒談;滿洲太太問她右手的那一個:「尊姓?」

  「施。」

  「是蘇州人?」

  「是的。」

  「妳這雙手好細好白,一看就知道出身在好人家。」滿洲太太問道:「妳家還有甚麼人?」

  「就一個公公,一個婆婆;還有一個小姑。」

  「妳丈夫呢?」

  「前年死了。」

  「妳倒不惦念妳公公、婆婆?」滿洲太太試探著問。

  「惦念也沒有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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