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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懷仁疏劾明烜,造康熙八年七政民曆,於是年十二置閏,應在康熙九年正月。又一歲兩春分、兩秋分,種種舛誤,下議政王等會議。議政王等議:曆法精微,難以遽定,請命大臣督同測驗。八年,上遣大學士圖海等二十人,會監正馬佑,測驗立春、雨水兩節氣,及太陰、火木二星纏度,南懷仁言悉應;明烜言悉不應。議政王等疏請康熙九年曆日交南懷仁推算。上問:『先生前劾湯若望,議政王大臣會議,以光先何者為是;湯若望何者為罪?新法當日議停,今日議復,其故安在?』議政王等疏言……南懷仁曆法,上合天象。一日百刻,歷代成法,今南懷仁推算九十六刻,既合天象,自康熙九年始,應按九十六刻推行。」 按:康照的本意是要明辨是非,而議政王等覆奏,顯然未搔著癢處。若為庸主,自是不了了之。而康熙有意要根究新舊曆法之爭在學理上孰是孰非;是者為何,非者為何?因而學天文,習算學,為中國第一個深入西方科學領域的帝王。孟心史先生謂康熙在這方面的造詣,「儒者專門習之,僅與相副」。又謂:「若再假以年,更為國中學人鼓倡,或早與西人科學之進步相提攜矣!」此亦極中肯之言。總之新舊曆法之爭,啟發了清聖祖重真理、辨是非的科學精神,影響其人格的形成,關係極大。聖祖之能成為一個傑出的統治者,平三藩、興文教、重民瘼、察官吏,凡理之所在,篤信力行而不疑,實為其自我訓練而具有的科學精神所使然。《清史稿》二百七十三卷附論: 「曆算之術,愈入則愈深,愈進則愈密。湯若望、南懷仁所述作,與楊光先所攻訐,淺深疏密,令人人能言之。其在當日嫉忌遠人,牽涉宗教,引繩批根,誠一時得失之林也。聖祖嘗言:『當曆法爭議未已,己所未學不能定是非。乃發憤研討,卒能深造密微,窮極其閫奧。』為天下主,虛己勵學如是,嗚呼,聖矣!」此亦非溢美之詞。 歷法之爭,新派在學理上既已獲勝,政治上的冤獄,當然亦能獲得平反。議政王等先議:「請將光先奪官,交刑部議罪。上命光先但奪官,免其罪。」 就在這時候,十六歲的康熙,做了一件出人意料而確可令人佩服的大事,《清史稿.聖祖本紀》康熙八年記: 「五月……戊申詔逮輔臣鱉拜,交廷鞫。上久悉鱉拜專橫亂政,特慮其多力難制。乃選侍衛,拜唐阿年少有力者,為撲擊之戲。是日,鱉拜入見,即命侍衛等掊而繫之。於是有善撲營之制,以匠臣領之。庚申,王大臣議鱉拜獄上,列陳大罪三十,請族誅。」 「拜唐阿」是滿洲話,亦為侍衛之一種,扈從時職司前驅。康熙制鱉拜,處心積慮而聲色不動,參與機密者只極少數的心腹侍從,頗疑曹雪芹的祖父曹寅亦為其中之一。曹寅以後深得恩眷,蓋非無故。康熙自誅鱉拜,始得獨攬大權,宮廷中新舊兩派之爭,至此局面大定。於是南懷仁上疏,為師訟冤。《楊光先傳》: 「南懷仁等復呈告光先依附鱉拜,將歷代所用洪範五行,稱為《滅蠻經》,致李祖白等無故被戮。援引吳明烜誣告湯若望謀叛。下議政王等議:坐光先斬。上以光先老,貸其死,遣回籍,道卒。刑部議,明烜坐奏事不實,當杖流。上命笞四十,釋之。」湯若望則復封號,視原品賜卹,封號原為「通玄教師」,因聖祖名玄燁,避諱改玄為微。 這一冤獄的平反,在楊光先、吳明烜一系的舊派,自有刺骨之恨。隨時謀求報復,亦在意中。方氏父子被誣,可能即為舊派對新派的一種報復。 按:清初疇人,首稱「南王北薛」,南王為吳江王錫闡、北薛為山東薛鳳祚,俱通中西之學,與新舊兩派皆有交往。純屬舊派者,常州龔士燕,康熙六年應募入京,為舊派欽天監官所引重;康熙八年「定用西法而古曆卒不行」,因於後二年「以疾歸」,實為鎩羽而歸。 方中通則純為新派,其學出自穆尼閣、湯若望。穆尼閣其人,不如湯若望、南懷仁知名,非研究天主教史者,不能道其生平,今於劉聲木《萇楚齋隨筆》卷四中得一條: 「順治間,泰西教士穆尼閣寄寓南京,喜與人談算學,並不招人入耶穌教。」方中通的算學,得自穆尼閣,而曆法則由湯若望所授。湯若望且曾授曆法於方以智。兩代世交,淵源不淺,有詩為證。 方中通《陪集》中《陪詩》卷二,有五律一首,題為《與西洋湯道未先生論曆法》。道未即湯若望的別號。詩云: 「千年逢午會,百道盡文明。(原註:依邵子元會運世推算,正逢午會,萬法當明。)漢法推平子,唐僧重一行。(原註:先生崇禎時,已入中國,所刊曆法故名《崇禎曆書》。與家君交最善,家君亦精天學,出世後,絕口不談。)有書何異域,好學總同情。因感先生意,中懷日夕傾。(原註:予所得穆先生火星法最捷,故相質論。)」 按:此詩當做於湯若望罷官以後、未死之前,計其當在康熙五年至七年之間。舊派曆家方以排去湯若望為快意,而方中通與湯若望有所交遊,其為遭忌,亦無足怪。 方中通《陪集》,余英時先生亦未得寓目。《方以智晚節考》所刊「重要參考資料」,方中通《題結粵難文至感泣書此》、《論交篇贈侈儼若》兩詩,乃轉引自《清詩紀事初編》。此書錄方中通詩四首,除上述兩詩,另兩首。一即《與湯道未論曆法》,一為《木蘭女廟》。細玩余先生所曾引的兩詩,於方家「粵難」經過,亦大有可以參悟之處。《題結粵難文》云: 「君不見,一門爭死稱孔氏,弟兄子母垂青史。又不見,西川豪傑附黨人,恥不與黨先自陳;彼為友朋尚如此,何況儼然為人子?……回憶難作捐我軀,不料此軀存斯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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