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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


  ▼乾隆手抄本

  ——中國文學史上一大公案

  趙岡教授談《中國文學史上一大公案——關於乾隆手抄本一百二十回〈紅樓夢稿〉》,發表於一月十七日聯副,謂此稿本曾經徐嗣曾收藏,不確!據趙文知聯經出版公司影印此稿,其原本收藏者為楊繼振,請從楊繼振談起。

  趙文:「楊繼振字又雲或幼雲……隸內務府鑲黃旗,即上三旗包衣人士。」又引褚德彝《金石學錄續補》:「楊繼振,字幼雲,漢軍鑲黃旗人,工部郎中,收集金石文字,無所不精,于古泉幣,收藏尤富。」又謂:「楊繼振著有《星風堂詩集》及《五湖煙艇集》。」蓋有兩誤:楊繼振為漢軍,絕非包衣,清朝內務府,最初固為上三旗包衣所組成,但內務府世家不必盡為包衣,自順治入關後,漢人而入旗者,皆為漢軍,不稱包衣。從各種跡象來看,楊繼振絕非包衣而為漢軍,此非幾句話可以解釋得清楚,亦與這一重「公案」無太大關係。姑從略,此其一。楊繼振藏書之所,名「星鳳堂」而非「星風堂」,此其二。

  漢軍或用兩名,遇漢人則冠漢姓,遇旗人則避漢姓,故楊繼振又名繼振。《三十三種清代傳記綜合引得》有繼振而無楊繼振,其傳見《清畫家詩史》。手頭無此書,未能引錄。

  中華書局版《中外人名辭典》作楊繼振:「清陽湖人,字幼雲,愛藏書,數十萬卷,卷帙精整,標識分明。」最後八字為楊繼振所自道,則敘其為陽湖人,亦可信其確有所本,後面還要談到,此處不贅。

  葉昌熾《藏書紀事詩》卷六,楊繼振條下有按語:「春宇先生諱宜振,漢軍鑲黃旗人,道光乙巳恩科進士,工部侍郎。同治乙丑視學江蘇,昌熾以童子受知幼雲先生,不獨藏泉最富,金石圖書亦皆充牣,近漸散佚,昌熾得其奇零小種,藏印累累,每冊有『楊』字圓印、『石箏館』、『猗歟又雲』印,兩紙黏合處,有『雪蕉館』騎縫印,卷首有長方巨印,其文曰:『予席先世之澤,有田可耕,有書可藏,自少及長,嗜之彌篤;積歲所得,益以青箱舊蓄,插架充棟,無慮數十萬卷,暇日靜念,差足自豪。顧書難聚而易散,即偶聚於所好,越一二傳,其不散佚殆盡者,亦鮮矣!昔趙文敏有云:聚書藏書,良非易事。善觀書者,澄神端慮,靜幾焚香,勿卷腦,勿折角,勿以爪侵字,勿以唾揭幅,勿以作枕,勿以夾刺。予謂吳興數語,愛惜臻至,可雲篤矣!而未能推而計之於其終,請更衍曰:勿以鬻錢,勿以借人,勿以貽不肖子孫!星鳳堂主人楊繼振手識,並以告後之得是書,而能愛而守之者。』又題後云:『予藏書數十萬卷,率皆卷帙精整,標識分明,未敢輕事丹黃,造劫楮素……』」又引敘:「鮑康為繼幼雲跋《幣拓》冊子:『春宇同年之弟幼雲,與餘有同癖,壬申解組旋都下,聞幼雲收藏益富。』」

  按:宜振為道光二十五年乙巳恩科的翰林,同榜有於同光政局絕大關係的兩人,即文祥與閻敬銘。宜振于同治三年四月升補為工部右侍郎,正為文祥隱主朝局之時,次年冬外放為江蘇學政,至十一年秋返京,回任工右,光緒五年正月調戶部右侍郎,七年四月病免。

  以上所引數據,可以約略歸納出楊繼振的經歷行蹤:

  1.楊繼振當其兄放江蘇學政時,是在江南。葉昌熾所謂「以童子受知幼雲先生」,當是昌熾以童生赴考,而繼振佐其兄閱文,取中昌熾。

  2.楊繼振做工部郎中,當在宜振外放之時。因為兄為本部堂官,弟須回避,即不能為本部司官。度繼振北返,當在同治五、六年時,鮑康于同治十一年(壬申)到京「聞幼雲收藏益富」,可決其此時在京。

  3.當宜振回任後,繼振又須回避,即或居官,亦為閑曹,而非必須常到衙門的司官。所以鮑康《戲柬繼幼雲》詩,有「翩然塵海兩閑鷗」之句。

  4.葉昌熾《藏書紀事詩》,前六卷脫稿於光緒十六年前,而星鳳堂藏書已漸散佚,自是繼振已下世的明證。

  我作上述分析,意在為研究楊繼振及其所藏此《紅樓夢》稿本者,提供線索:

  1.《中外人名辭典》說楊繼振為陽湖人,必無誤。繼振自述,「席先世之澤,有田可耕,有書可藏」以及「益以青箱舊蓄」等語,在在證明其出身書香世家;而《紅樓夢》稿本上鈐有「江南第一風流公子」印,更明明道出原籍。按陽湖即常州,明朝末科狀元(崇禎十六年癸未)楊廷鑒常州人;子大鯤、大鶴,于順治十六年、康熙十八年先後入詞林;大鯤一孫,亦為翰林,大鶴之後,尤為出人頭地。一子祖楫為康熙五十一年壬辰翰林;另一子椿,字農先,後其兄六年成進士,楊椿工古文,少為姜宸英、朱彝尊所賞識,後為李紱、方苞所推服,雍正及乾隆初在史局二十餘年,著作極富,其子名述曾,字二思,乾隆舉鴻博,官至侍讀學士,主修《通鑒輯覽》,垂成而卒。楊繼振疑即此楊家之後,至於如何入旗,尚待細考。

  2.與楊繼振同時的藏書家,有劉位坦父子,位坦字寬夫,順天府大興人,是「天子腳下」的土著,因得河間獻王君子館磚,名其書齋為「君子館磚館」,又名「磚祖齋」,家居京師後孫公園。所以題一門聯「君子館磚館,孫公園後園」。

  位坦子銓福,字子重,亦好藏書。適之先生的「寶貝」,甲戌本《紅樓夢》,即為劉銓福舊藏。劉氏父子與楊繼振同時同地同好,同為縉紳中人,應無不相識之理,然則既同有《紅樓夢》異本,自亦無不相互借閱校勘之理。兩者曾有何淵源,不妨探索。

  關於徐嗣曾,趙文中說:

  周春在其《閱紅樓夢隨筆》中則說有人親自讀到這套全本《紅樓夢》。周春之文如下:

  「乾隆庚戌秋,楊畹耕語餘雲,雁隅以重價購鈔本兩部:一為《石頭記》,八十回,一為《紅樓夢》,一百廿回,微有異同。愛不釋手,監臨省試,必攜帶入闈,閩中傳為佳話。」

  周春,浙江海寧人,字芚兮,號松靄,黍谷居士,生於雍正七年,卒于嘉慶二十年,中過進士,是一位淵博的學者,上述那條記載是書於甲寅(1794)中元日,庚戌是1790年,此年以前最後一次鄉試是1788年。楊畹耕買到兩部鈔本的時間,應該更早一點。

  誰都可以看得出來,趙文犯了一個不可原諒的錯誤,明明是「雁隅」其人以「重價購鈔本兩部」,何以張冠李戴說「楊畹耕買到兩部鈔本」?

  趙文中又說:

  據我查證,楊畹耕即是徐嗣曾,乾隆二十八年進士,

  累遷福建布政使,五十年(1785)擢巡撫,五十六年病卒于山東行次。《福建通志》中有其任官紀錄,但名下注「榜姓楊」。《清史》卷三百三十三有傳云:

  「徐嗣曾,字宛東,實楊氏,出為徐氏後,浙江海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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