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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


  這兩個字皂隸聽不懂,堂上兩縣令無不大駭;這兩個字是當今皇帝的御名,從來沒有人敢道出口。如今一聽,不但驚駭,而且尷尬,因為不知道要不要站起來表示尊敬?

  「真豈有此理!」會審的番禺知縣,把臉都氣白了,厲聲喝道:「該死的東西!光憑你這『大不敬』的罪名,就該千刀萬剮,替我掌嘴!」

  這一下陸皓東吃了苦頭,二十「皮巴掌」打得滿口是血。但是,他似乎也有報復的辦法,那就是從此不開口,像是賭氣,也像是用沉默表示抗議。

  「陸皓東,」李徵庸最後說道,「我成全了你!你這個罪名總是難逃一死了;不過沒有你的親供,不能結案,你視死如歸的一番志向,豈非無由而成?」

  聽得這話,陸皓東一直閉著的眼睛,倏然睜開,精光四射,炯炯然地看著李徵庸,然後點點頭說:「憑你這兩句話,我也成全你,讓你有個交代。拿紙筆來!」

  「鬆刑!」李徵庸立即吩咐,「開掉他的手銬。」

  於是夾棍鬆去,手銬卸掉。陸皓東揉一揉手腕,撐著地面,將身子站了起來,挺直了腰,神色從容地等待文具。

  「張士福,」李徵庸看著刑房書辦說:「給他一張桌子,叫他坐著寫。」

  「喳!」

  張士福,就將他自己錄供的一小桌子,連文房四寶一起抬了過去;扶著陸皓東坐下,將一枝筆送到他手裏。陸皓東接了過來,略一凝神,振筆疾書:

  吾姓陸,名中桂,號皓東,香山翠微鄉人,年二十九歲。向居外處,今始返粵。與同鄉孫文,同憤異族政府之腐敗專制;官吏之貪污庸懦;外人之陰謀窺伺。憑弔中原,荊榛滿目,每一念及,真不知涕淚之何從也!

  居滬多年,碌碌無所就,乃由滬返粵,恰遇孫君,客寓過訪,遠別故人,風雨連床,暢談竟夕。吾方以外患之日迫,欲治其標。孫則主滿仇之必報,思治其本。連日辯駁,宗旨遂定,此為孫君與吾倡行排滿之始,蓋務求警醒黃魂,光復漢族。

  無奈貪官污吏,劣紳腐儒,靦顏鮮恥,甘心事仇。不曰:「本朝深仁厚澤」,即曰:「我輩食毛踐土」。詎料滿清以建州賊種,入主中國,奪我土地,殺我祖宗,擄我子女玉帛!試思誰食誰之毛,誰踐誰之土?「揚州十日」、「嘉定三屠」;與夫尚可喜、耿仲明兩王入粵,殘殺我漢人之歷史,尤多聞而知之,而謂此為恩澤乎?要之,今日非廢滅滿清,決不足以光復漢族;非誅除漢奸,又不足以廢滅滿清,故吾等尤欲誅一二狗官,以為我漢人當頭一棒!今事雖不成,此心甚慰。但我可殺,而從我起者不可盡殺。公羊既歿,九世奇冤,異人歸楚,吾說自驗。吾言盡矣!請速行刑。

  寫完,將筆一丟,身子往後一靠;彷彿做了一件很吃力但很滿意的事,需要好好休息一會似地。

  於是,張士福將供詞呈堂,李徵庸看得很仔細,一面看,一面不由得自己去摸臉;臉上在發燒。

  ***

  經過澈夜的審問,理齊全部人犯五十份的供詞,李徵庸拖著疲憊的腳步,坐轎「上院」,預備向總督面稟審案經過,請示處理辦法。

  說請示不如說建議。李徵庸雖被陸皓東罵為「狗官」;而內心實在有不能自已的感動。看他的膽識、看他的文采、看他視死如歸的氣概,李徵庸不能不如此自問:像這樣的一表人材,又不曾發瘋,為何造反?當然有他的道理;漢人幫滿清平亂,帶來了所謂「同光中興」;誰知竟是曇花一現,「狡兔死、走狗烹」,如今朝中親貴用事,除了奉承慈禧太后,極力搜刮,為她粧點「天家富貴」之外,就是招權納賄。重振大漢天聲,必得漢人自己振作;他衷心承認陸皓東的「為漢人當頭一棒」打得好!

  因此,他想救陸皓東,這當然就是個奢望;如果做不到,至少要阻止事態擴大,以免株連。但是看總督的意思是「瞞上不瞞下」;不願出奏不等於不願追究,得有怎樣一套說詞,說得總督非息事寧人不可?

  在轎子裏他一直在轉著這一個念頭;苦思焦慮,始終不曾想出善策。只想到先須避開「三大憲」,免得問起來難以作答;因此,到了總督衙門,他悄悄兒溜到了州縣官廳,預備等巡撫藩司和臬司走了以後,再遞手本求見。

  總督衙門有兩個官廳,一個司道官廳;一個州縣官廳;李徵庸是「首縣」,上上下下都另眼看待,所以平日「上院」總在司道官廳坐。這天到了州縣官廳,那些「聽鼓轅門」,窮得天天上當舖過日子的候補州縣,都覺得他是降尊紆貴,頗有驚喜之感;自然紛紛招呼,殷勤應酬,談起這兩天所發生的大案,也少不得打聽審問經過。李徵庸別有會心,就不肯多說,輕描淡寫地敷衍著。只是問的人太多,正感到有些難於應付時,只見總督身邊的一個「戈什哈」,匆匆走了來;逕自走到李徵庸面前,一面屈一膝打個扦;一面說道:「李大老爺,你老今天怎麼在這裏坐!叫我好找,快請進去吧!上頭問了好幾遍了!」

  那些終年見不著總督一面,便「站班」也不能得總督一顧的候補州縣,無不投以既羨且妒的眼光;而李徵庸卻有醜媳婦見公婆之感,只為不知如何才能達成自己的希望,最好暫不見。

  無奈這是不能推辭的事,只好先定個見機行事的宗旨。幸好,花廳中只有譚鍾麟一個人,巡撫藩臬,皆未在座,還比較好應付。

  行過了禮,李徵庸雙手捧上人犯供詞,譚鍾麟先看第一份,上面標明是陸皓東的親筆;入目訝異,「我只當都是些亡命之徒,」他說:「居然也通文墨!」

  「原是人材。」李徵庸說,「只可惜誤入歧途。」

  譚鍾麟不作聲,戴上老花眼鏡,將陸皓東的供詞細細看完,嘆口氣說:「唉!『卿本佳人,奈何作賊?』」

  這是同情陸皓東的語氣,李徵庸大為興奮,「回大帥的話,」他說,「陸某年輕無知,若有一線可原;還求大帥恩出格外!」

  「那怎麼行?」譚鍾麟大搖其頭,「反叛總是反叛,在『十惡不赦』之列;律例具在,萬難寬免。不然,亂黨還要多。」

  李徵庸大為沮喪。聽他口風嚴峻,也就不敢多說了。

  「李家焯現在派出人去,在各處水陸碼頭,查緝孫文,毫無結果;大概逃走了。唉,逃了就逃了吧!但願他從此不來搗亂!」譚鍾麟拖長了聲音喊了一句:「來啊!」

  等戈什哈走了來,他吩咐將這些供詞,送交「俞師老爺」;同時又叮囑李徵庸去看此人,他自有話說。

  「俞師老爺」名叫俞丹忱;是久隨譚鍾麟的「刑名老夫子」。李徵庸見總督如此處置,不免詫異;因為這樣的案子,應該發交臬司覆審;越過主管全省刑名的這一關,直接由督署的幕友來干預,是不合常例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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