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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


  「這件案子,可大可小;鬧大了,只怕從老兄開始,府、道、司,再到督撫,都要擔干係。」俞丹忱放下手裏的煙槍;看著李徵庸問道:「老兄以為如何?」

  凡是做「首縣」的,都是「能員」,鑑貌辨色,十分機警。一聽俞丹忱的話,立刻明白;「是,是!」他連聲表示同意,「能夠不鬧大最好。其間如何斡旋安排,還要求老夫子費心。」

  「好說,好說!」俞丹忱問道:「老兄,你看這件案子,要不要出奏?」

  這話問得有點離譜了,李徵庸笑著答道:「老夫子這話,問得我受寵若驚!該不該出奏,得要大帥拿主意;我小小一個七品官兒,何能擅作主張?」

  「話不是這麼說。」俞丹忱將聲音放得極低,但因兩人在煙榻上共著一個枕頭,靠得極近,所以李徵庸仍能聽得很清楚,「出奏不出奏,關鍵操之於老兄。老兄要出奏,上頭不敢不奏;老兄不願意鬧大,上頭自然樂從。」

  「啊呀呀!」李徵庸跳起身來,作個大揖:「老夫子你饒了我!言重如此,教我如何消受?」

  俞丹忱看他有些發急,也就趕緊坐了起來,拉著他的手臂,不住搖撼:「戲言,戲言!老兄莫怪。來,來!我們從長計議。」

  於是又隔著煙燈,並頭躺下。俞丹忱的意思是,不出奏當然可以,但要防著有人講話;謀反大案,朝廷一定會派欽差澈查,調閱原卷,口供歷歷,是聚眾造反,為何不奏聞朝廷?

  「老兄請想,這樣的大案,瞞著不奏,如何交代得過去?」

  俞丹忱沒有再說下去,意思是要李徵庸自己去想——想到「老兄要出奏,上頭不敢不奏」這句話,李徵庸終於恍然大悟;俞丹忱是暗示自己更改口供,不報造反,便可不奏。倘或口供不改,照實申詳,總督是決計不敢瞞著不奏的。

  想是想明白了,心中暗暗吃驚。這必是俞丹忱想出來的把戲,將來不查便罷,一查,口供是自己改的,包庇叛逆,是家破人亡的罪名。明明上頭為保前程,不肯實報;卻將一副千斤重擔都架在自己肩上,俞丹忱想出來的這一招,真夠狠的!

  念頭轉到這裏,有些氣憤;但俞丹忱也很機警,不等他開口,搶在前面說道:「這是件積大陰功的好事。不過物有本末,事有終始;若非釜底抽薪,從老兄這裏著手,事情就棘手了。」

  為了接受陸皓東的漢人的「當頭一棒」,李徵庸決定擔起可能滅門的罪名,同意了俞丹忱的要求,更改全案人犯的口供。

  於是南海縣申詳的公文,改成這樣說法:

  ***

  據陸皓東供,香山縣人。與福建人在香港洋行打雜之楊衢雲交好,因聞闈姓廠在省城西關收武會試,闈姓費數百萬。該處為殷富聚居之區,欲謀劫搶,令楊衢雲在港招五百人乘輪來省。孫文在城賃屋三處,分住陸皓東等,經理分給紅帶洋鎗等事。所購洋斧,因西關柵欄堅固,用以劈開柵欄,即派人把守街口兩頭,拒絕兵勇。云雇商船在河邊等候,搶得洋銀,即上輪船駛赴香港。本於初九動手,因招人未齊,改為十二。不料初十日巡勇訪拿破案,孫文即已潛逃,又提截獲之四十餘名分別審訊。據供皆在香港傭工渡日,聞楊衢雲言省城現有招勇,每月給餉十圓。先給盤費附輪到省,各給紅帶一條為號,不意上岸即被截住,實係為招勇而來,並不知別事。反覆推詰,各供如前。

  ***

  謀反大案,說成是見財起意的盜案,才可以從輕發落。來自香港,在泰安輪上被捕的會黨,算是「愚民被惑」,每人發川資一元銀洋,名為「資遣」,其實是驅逐出境,不准在省城逗留。當然,朱貴全、丘四是不可能再活命的;九月廿一那天,與陸皓東一起被難。程耀宸則被盤禁在一所原名「大有倉」的穀倉所改成的監獄內,因為獄卒的虐待,不明不白地犧牲了。

  沒有人敢到刑場中去替他們收屍;然而陸皓東的親筆供詞,卻被南海縣衙門裡的有心人抄了出來,輾轉傳佈;在官場、在新軍、在學堂、在許多讀書人的書齋中,為人傳誦著、讚嘆著!

  ▼第四章

  在異國度過了中秋,孫逸仙打疊行裝,準備搭乘麥竭斯底號輪船,由紐約轉往英國。

  轉眼又將一年了!有辛酸、也有興奮,而念念不忘的是陸皓東他們五位同志在廣州所灑的碧血。孫逸仙對他的能夠脫險,並不覺得是可欣幸之事;雖然他也知道,留在廣州,並不能救出被捕的同志來,但感情上總覺得是一大遺憾、一大隱恨!

  就因為是這種極力想彌補遺憾和隱恨的心情,為他帶來了更大的衝力;萬里奔波,絲毫不以為苦——去年九月十二,由王煜初老牧師家出奔,搭乘一艘小汽船,親自導航到香山唐家灣,改乘轎子到澳門,轉香港;卻以兩廣總督衙門懸賞花紅緝捕,接受了律師的勸告,不得已搭乘日本輪船「廣島丸」東渡。

  在橫濱組織了興中會分會;同時由於日本報紙「支那革命黨孫文抵日」的標題,他認為「革命」二字,出於易經「湯武革命順乎天而應乎人」,恰與排滿的宗旨相合,正式採用了「革命黨」的稱號。

  到了年底,由於清朝與日本割讓台灣的合約成立,清廷新派公使、領事一入境,首先將要求日本政府引渡革命黨人。有此傳說,至少日本政府會限制革命黨的活動,則徒留無益;孫逸仙決定斷髮易裝,隻身赴美國作捲土重來之計。

  在檀香山,由於他長兄德彰的支持,將原有的組織「中西擴論會」改組擴大吸引了一班極富朝氣的同志,同時為了訓練革命幹部,籌劃舉辦軍事訓練,聘請一個丹麥人義務任教。於是消沉的革命風氣,重新在革命發源地的檀香山,蓬蓬勃勃地興起。

  為了進一步聯絡同志,孫逸仙決定到美國本土去活動。主要的目標是「致公堂」;洪門組織之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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