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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


  「大意還記得。」禧恩接著念雍正十三年十月,乾隆即位不久所頒的一道上諭:「從前三阿哥年少無知,性情放縱,行事不謹,皇考特加嚴懲,以教導朕兄弟,使知儆戒。」

  「對了,『性情放縱,行事不謹』這八個字裡頭確有文章,如今也不必去談論了。至於這『嚴懲』兩個字,說出來叫人不敢相信,但真的有那一回事。」

  禧恩不敢作聲,因為他實在曾聽老輩說過,弘時是在雍正五年、乾隆成婚以前,為雍正所殺。至於招致殺身之禍的原因,其說不一,但決非尋常過失,可以斷言。

  「先帝在日,有一回談起那位三阿哥弘時的事,告訴我,三阿哥弘時年輕荒唐、好酒色,康熙爺最不喜歡的,就是這個孫子。康熙五十九年,誠親王跟恆親王的長子,都奉旨立為『世子』。誠親王行三恆親王行五、獨獨行四的雍親王的兒子不是世子,可又不是未曾成年,那時三阿哥弘時居長,至少有二十歲了。你說,是為甚麼?」

  「想來是康熙爺不喜歡這個孫子的緣故。」

  「當時我也這麼說:先帝說不是,親王立誰當世子,自己奏報,雍正爺根本就沒有提三阿哥。世子是將來要襲爵的,所以雍正爺不立這個兒子為世子,就是不打算將爵位傳給他。不過,」太后想了好一會,徐徐說道:「我後來常想這件事,有一天想通了,雍正爺如果立了三阿哥弘時,以後就不能說,康熙爺早就定了要傳位給他了。」

  「是。」禧恩答應著,但口中答應,眼中卻透出希望瞭解原因的意思。

  「我是怎麼想通了的呢?」太后自問自答:「有一回先帝叫人把玉牒請出來,要查一個遠支宗室的先世;我順手翻了一下,正好翻到三阿哥弘時,記的是他廿一歲那年的情形,有妻有妾,十六歲生過一個兒子,夭折以後,就沒有再生子女。我心裡在想,富貴人家的子女,哪一個不是後房有三四個年輕俊俏的丫頭,只要會生,自然有人替他生。這位三阿哥,十六歲生子以後,一連五年,沒有再生,以後也不會生了,如果他傳了皇位,怎麼再傳下去?所以雍正爺如果知道自己要接皇位,就決不會立這個兒子當世子,不然怎麼對得起祖宗,你懂我的話了吧?」

  由於太后格外提示,禧恩將她前前後後所說的話,合在一起細想,懂了太后的意思是,康熙決不會傳位給皇四子雍親王,因為雍親王年長的兒子不成材,且會絕嗣;另外雖有兩子,皆在稚齡,賢愚不可知,然則傳位給雍親王豈非極其危險的一件事?倘或一傳而斷了帝系,如何對得起祖宗的付託?

  想是想明白,但太后含蓄,他自然也不敢明言,只答一聲:「是。」

  「我在想,大清的家法,立賢不立長,就得多生幾個皇子,才能挑出最好的來。如今皇帝只得一個阿哥,根本就談不到甚麼立賢;萬一大阿哥有個意外,另外立嗣,一定會起糾紛。到那時候,我不能說沒有責任,所以我常擔著心事。這是我頭一回跟人說我心裡的話,你可別跟人去談!」

  「太后請放心。」禧恩急忙答說:「奴才不能不知道輕重。」他停了一下又說:「至於皇上膝下,眼前只有一位阿哥,太后也不必太擔心這件事,皇上看上去像三十剛出頭,精力飽滿,太后還會抱好多孫子。」

  「就是這話囉!應該趁皇帝氣血未衰的時候,多生幾個。我要問你的就是皇帝有沒有看中了的女孩子?」

  「其實這不必問皇上,太后作主選了誰,皇上一定不會說甚麼。」

  「話不是這麼說!總要皇帝自己喜歡的才好。」太后又憐惜地說:「皇帝很勤政,聽說看奏摺,每天都要看到三更天,一夜睡不到三個時辰,要有個他中意的人在旁邊,陪他說說話甚麼的,才不會覺得疲勞。」

  「太后真是慈愛!皇上知道了,一定會格外孝順。」禧恩想一想說:「太后既有這番意思,等奴才找個機會,來探探皇上的口氣。」

  「對了!你探明白了!來告訴我。」

  「是。」

  「那可得快,覆看的日子快到了。」

  「是。奴才兩三天之內,就來回奏。」

  禧恩退出宮來,感到太后出的是難題,不知如何交卷?想了好一會,有了計較,見皇帝覆命時,將太后的意思,率直回奏;當然,他不會談弘時的故事,以及太后因為皇嗣不廣而生的隱憂。只說太后認為皇帝身邊,應該有個能陪著談心的妃嬪,庶幾可以紓解勤政的疲勞。問皇帝喜歡怎麼樣的女子,以便在覆看秀女時留意。

  「太后這番話,可是說到我心裡了。」皇帝很高興地,「我就是少那麼一個能說得上話的人!眼前那幾個,不是蠢如鹿豕,就是語言無味。不過,要問我中意誰?我怎麼說得上來?人不可貌相,女孩子會不會說話,臉上是看不出來的。」

  「是。」禧恩靈機一動,「太后跟皇上的意思,奴才全明白了。奴才請旨,是不是由奴才打聽明白了,來回奏皇上?」

  「不用告訴我。跟太后回奏好了。」

  於是禧恩在覆看的秀女中,選了三個人去奏報太后,其中頭一個便是三寶,說她不但錦心繡口,善於詞令,而且深識大體,不該說的話,絕不會出口。至於溫柔體貼,不在話下,皇帝批閱章奏,正需要這麼一個人在一旁陪伴照料。

  「這三寶確是不錯,我也想到了。而且,」太后回憶著說:「看相貌,似乎是個宜男之相。」

  「那豈不更好?」

  「好!」太后叮囑:「你可千萬別說出去!」

  「這種大事!奴才絕不敢隨便跟人去說。」

  「就是頤齡家也不能說,萬一覆看時倒看出了不妥當地的地方,撂了牌子,那多沒有意思!」

  「是。」

  禧恩本想到頤齡家報個喜信,由於一再叮囑,只好作罷。到了二月初八,開始覆看,頭一天就傳出消息,大阿哥的婚事有著落了,一名道員的愛女,已指婚為大阿哥福晉。這一下,頤齡夫人略為寬慰了些,因為縱或三寶指配給近支宗室,至少不會像住在文華殿後「南三所」的大阿哥那樣,宮禁森嚴,非奉旨不能會親見面。

  二月十二日五鼓時分,三寶已由母親及大嫂陪著,到了順貞門,等到辰末巳初,才有內務司的官員,將三寶引入御花園;約莫一頓飯的光景,只見禧恩匆匆而來,一見面便拱手作了一個揖,「恭喜,恭喜!」他說:「姪女兒讓太后留下了。」

  這話怎麼說?頤齡夫人不知所措!倒是她的兒媳婦問了一句很要緊的話:「禧二叔,你說太后留下了,就是今天不能回家了?」

  「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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