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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〇


  「也難怪蔣礪帥!」王鼎嘆口氣,一臉莫可奈何的神情,「如今五位大學士,曹相國久管工部;戶部、刑部亦有人管,蔣礪帥回內閣以後,即令不管吏部,也應該管兵部;哪知降補兵部侍郎,而兵部王尚書宗誠,是晚四科的後輩,雖說尚侍都是堂官,畢竟有尊卑之別,本來管此人的,一變而為此人所管,情何以堪?而況他剛過中年,就獨當一面,二十多年出將入相,到了晚年,名位反而一落千丈,再曠達的人,亦難以為懷,那就無怪乎抑鬱以終了。」

  「老師持論極其公允。在蔣礪帥獲嚴譴的上諭到了這裡,無不相顧失色,說處分太重了!又有人說,以蔣礪帥的地位,請王命立斬黃玉林,亦為體制所許;單銜密奏,改充軍為絞刑,處置欠光明,誠然有失大臣之體,亦不至於逐出內閣、降補為卿貳。以此推論,黃玉林如果脫逃了,豈非要將蔣礪帥充軍到新疆;萬一脫逃以後,又糾合徒眾鬧事,須命將進兵,蔣礪帥那就應該處死了!不知道京中的輿論如何?」

  王鼎說:「亦都為蔣礪帥不平。有人怪曹相國不能說一句話,是毫無擔當;熟悉情形的人笑笑說:曹蔣不和,已非一日,期望曹能保蔣,根本就是妄想。但也有人不信邪,當面去問曹相國,他說他替蔣礪帥講過話,先調回內閣,以觀後效。皇上不肯,因為皇上最近的心境壞透了。」

  這話倒是不假,原因是已經成年的皇長子奕緯,得了癆瘵虛症,一直住在圓明園養病,據御醫私下向人透露,只是拖日子而已。靜妃倒確是宜男之相,連生皇二子奕綱、皇三子奕繼,可惜雙雙夭折。全貴妃生過兩個公主,都生得冰靈聰明,十分可愛,無奈身非男兒,難承大寶。皇帝開年即是五十,而國本猶虛,這心情之灰惡,是任何人可想而知的。

  「唉!這也是蔣礪帥晚年走了這麼一步倒楣的墓庫運。」陶澍又說:「老師,蔣礪帥功在江南,我想奏請將他入祀名宦祠,尊意如何?」

  「這是應該的,不過不宜在此時出奏,『逢君之惡』,必碰釘子無疑。」

  「是,是。」陶澍想了一下,認為可以談到正題了,但剛要開口,發現門口出現了下人的影子,便先住口不語。

  此人是王鼎的老家人王誠,他走到主人面前,低聲說道:「金大老爺有事要見老爺。」

  「請,請。」

  於是金縣令緩步入室,一一請安行禮,站起來面對著王鼎說:「我們大帥的廚子,挑了一桌菜來,『酒食先生饌』,想來大人決不肯辜負老門生的情意,我已經斗膽作主替大人收下來,在廚房裡預備了。這一桌菜很豐富,特來請示怎麼個吃法?」

  這桌菜有兩個吃法,一是分餉寶興及隨員;二是會食,王鼎採取了後者,「請大家一起來吃吧。」他說。

  「是。」金縣令緊接著說,「至於今天的飯菜,我遵大人吩咐,不用海菜,雞鴨只用一樣,我叫哈回子預備的是一隻烤鴨,鴨架子留到晚上煨粥,替大人消夜。」

  「費心,費心!」王鼎拱拱手,等金縣令退了出去,向陶澍說道:「雲汀,實在不必如此費心,下不為例,好吧?」

  「是,是,下不為例。」陶澍又說,「老師知道魏默深這個人嗎?」

  「怎麼不知道?內閣中書中有兩大名士,一個仁和龔定庵;一個邵陽魏默深,名動公卿,我何能不知?」

  「老師覺得他怎麼樣?」

  「他做學問比龔定庵來得紮實,定庵的辭章一流,家學淵源,『三禮』雖『小學』亦頗見工夫,但論實用之學,有益於國計民生,比魏默深就差得遠了。」

  「老師真是月旦之評。魏默深前兩天寄來了一篇〈籌鹽議〉,我想送來請老師過目。」

  「好極了!你多錄一個副本送寶獻山。」王鼎想一想又說:「上次我到長蘆去看鹽務,皇上派寶獻山跟我一起去的用意是,王公親貴在近畿的莊園很多,那些莊頭狐假虎威,頗為囂張;寶獻山是紅帶子,壓得住他們。其實他對鹽務一竅不通。我想請你派一位熟悉鹽務,言語又不會隔閡的過來,給寶獻山作一番講解。如何?」

  「金大老爺鹽務出身,找他就很好。」

  「真是!」陶澍指著猶在飄拂的門簾笑道:「說到曹操,曹操就到,金大老爺來肅客了。」

  「是。」金縣令掀高門簾答說:「兩位大人請吧!」客前主後,過穿堂進入一座楠木廳,寶興恰好也到了,一旁並排站著三位中年官員,為首的一位著一件深絳色緞子的「巴圖魯坎肩」,這在南方稱為「一字襟馬甲」,在京裡本為六部司員見堂所著,逐漸變成軍機章京專用的服飾,一望而知是王鼎的隨員,因為只有軍機大臣出差才能隨帶軍機章京。

  他的另一位隨員是戶部陝西司員外,陝西司兼管鹽引,算是內行;寶興是兵部侍郎,所帶隨員一名,是兵部車駕司的郎中。

  當下見過了禮,主客連金大老爺一共七人,圍坐了一桌,席間自然是兩位欽差跟陶澍的話多;偶有冷落的時刻,金縣令總能及時掀起有趣的話題,所以這頓飯從午初吃到未末方散。

  陶澍辭歸督署以後,立刻交代材官,傳來刻字匠,將魏默深的那篇洋洋三千餘言的〈籌鹽議〉,刻板刷印了數十份;第二天一早,專差送了十份到瞻園。這天白晝,欽差及隨員一起用功,細讀那篇文章。到了晚上,寶興及三位隨員,邀金縣令一起喝酒,為的是要向他討教鹽務。

  金縣令首先聲明,「我可沒有默深先生肚子裡那些墨水,若說考較鹽制源流,那是問道於盲!不過我在兩淮多年,鹽務積弊,略知一二,自信還不會說外行話。」他又加了一句:「更不敢作欺人之談。」

  「要請教金大哥的,正是兩淮的積弊。不過,」寶興有些不好意思地說,「說來慚愧,到現在為止,我還不明白甚麼叫『窩價』?」

  「『窩』是行話,凡是在『綱冊』中有名字,指定他的『額引』可以行銷到某岸的,這就是有了一個『窩』。」

  「那末甚麼叫『綱冊』呢?」

  這一下便將金縣令問得瞠目不知所對,心裡頗生這位欽差的氣,已經聲明,不懂制度源流,偏偏問到這上頭,這不是俗話所說的:「哪壺不開提哪壺」嗎?

  幸好戶部陝西司的方員外,研究過鹽制,可以為寶興作答,也解了金縣令的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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