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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七


  此為張蔭桓避重就輕的說法。就下文看,矛盾自見:

  及八月初八日伊拿問之前一日,伊藤已覲見皇上,擬賜以寶星等物,以示優待。是日太后召皇上,問伊藤賞賜覲見何物?皇上以所擬對,太后曰:所賞寶星等物,務須選上等極華美貴重者,著張蔭桓加意辦理,不料次日即有此禍。

  張又云:康有為暨其弟廣仁等三四人,每日私入大內,與皇上坐論新政,並擬開懋勤殿列十坐,以李端棻、徐致靖、宋伯魯等為十友,而康有為尚不在此內。某等問康有為究竟現逃何處?張答曰:聞伊藤向中國政府言,我知康有為現在我國某處,我不能不告知中國,中國卻不能往彼查拿。

  張又歎曰:我三至保定,一隨李中堂,一赴大順廣道任,此次最無味,某等因向慰藉數語遂行,晚住安肅北關慶豐店。

  按:慈禧即命張蔭桓加意辦理,則禮節即或過當,何至為罪,且為如此嚴譴?可見其語不足信。但李端棻曾保康有為迎送專使,則為異聞。

  以下又談中日和約及張在總署的情形:

  暢談從前中日和約籌借洋款及召見各得意語。某等因謂曰:夏間翁常熟罷官,外間謠傳頗有波及,確否?張答曰:今年五月初五有查抄虛警。先是太后密詔英年,令傳諭崇禮謂張蔭桓有應查辦事件,著其預備。是日,太后在頤和園召見慶邸、廖壽恒、剛毅,問近日張蔭桓遇事頗為專擅,參奏甚多,爾等有所聞見否?

  廖壽恒奏對以總理衙門所稱能辦事者,唯張蔭桓一人,實亦非伊不可。

  太后聞之怒甚,因云:似爾所言,若張蔭桓死了,則將如何?當下諸臣俱碰頭莫敢一言。移時,太后複云:我亦知張蔭桓頗能辦事,究竟有無專擅之跡?

  廖壽恒等見太后盛怒,因奏對曰:張蔭桓在總理衙門還有事件,有與同官商議者,亦有一人專主者,緣張蔭桓所識洋人頗多,凡交涉密議,行蹤詭秘,旁人不得聞知。時皇上亦侍側,太后因言張蔭桓遇事專擅,皇帝明日叫起入見,可以嚴加申飭,使知警戒。

  是日廖仲山以事過寓,初談閒話,語次因言及今日在頤和園召對如此如此,太后頗怒,甚代驚恐,余遂向詢剛子良曾代為說話否?廖云:伊亦頗為力言。餘意甚不平,因謂本衙門明日亦有事,當遞膳牌,俟覲見看皇上若何?

  按:慈禧所一再追詢,有無專擅之跡者,目的欲察知張蔭桓與翁同龢的關係如何。在這段話中,有一句很要緊的話,透露了相當多的秘密,即張蔭桓向廖壽恒(仲山)詢問:「剛子良曾代為說話否?」

  攻近代史者都知道,翁同龢之遽得嚴譴,雖說是後黨有計劃的行動,但「打手」卻是剛毅(子良)。如葉昌熾日記中,言及此事,輒雲「木訥令兄」,取「剛毅木訥近於仁」句作隱語。但如何媒蘖,則無所知,如今由張蔭桓的話,可以測知大概了。

  後党之整翁同龢,始于恭王將死時。慈禧對恭王的惡感極深,在甲午以前,就有不准其隨班祝嘏之事;甲午以後,以翁同龢發動輿論迫促,始令再起。恭王衰病侵尋,遇事敷衍,固已稍回簾眷,但亦無好感。乃恭王既薨,慈禧竟「大感慟」,說「恭親王勳德最隆,惟配享太廟,始足以昭崇德」。此必恭臨終口奏,有大當於慈禧之心者。我的猜想是:恭王是向慈禧太后說:翁同龢耳朵太軟,善善不能用,惡惡不能去,易於受人利用,且書生積習,易於僨事,絕非相器。應勸光緒小心。甚至也還有慎防康有為利用翁同龢,導帝於決裂之境的話。因而慈禧才有這樣的「大感慟」。

  及至王鵬運參折一上,牽連了張蔭桓。張為求自保,必求援于剛毅。而剛毅則為張蔭桓卸罪,凡慈禧所不滿於張蔭桓者,剛毅必言皆出於翁同龢的指使。但慈禧到底不是糊塗的人,所以一再追問張蔭桓是否專擅。而能為他解釋的,亦只有剛毅,因為是如何一種辯解,只有剛毅心裡清楚。他人即令為張緩頰,說盡好話,亦是隔靴搔癢。

  張蔭桓接下來又說:

  廖仲山辭去,餘因出城拜客,次早入朝至軍機處,遇慶邸,告以昨日之事甚險,並將奏參專擅營私各折令看。餘見謗書盈篋,不勝氣憤,意謂聖怒萬一難回,惟有請皇上罷斥查辦,容當上折申辯。看完,當即叫起,同起者首慶邸,次廖壽恒,次剛毅,時王文韶出入軍機,班在第四,連餘五人同入。當聞太監傳話,張大人墊子在南邊,餘跪聆皇上諭云:奏參各折,爾看見否?

  餘奏對云:臣已看過,臣在總理衙門,某事系與某人商議,某事系與同某人會辦,均可查考。惟某條約,系臣一人專主,然亦眾所共知,並未專擅。

  皇上因向廖壽恒云:爾昨日對太后所言,今日何不陳說?廖壽恒奏對云:昨日太后詢問臣等,對以張蔭桓在衙門辦事,有與同官商議者,亦有一人專主者,系屬實在,臣不敢欺。

  皇上又向剛毅等問爾有何言?剛毅等惟只碰頭,皇上略諭慶邸云:傳知張蔭桓,不必憂慮著急,仍令好好辦事。

  剛毅因接口傳諭云:有恩旨,令張蔭桓改過自新。

  余聞之心中愈覺憤懣,意謂本自無過,何雲自新?故當時並未碰頭謝恩。

  皇上旋諭云:爾先下去。餘即下來。須臾皆出,我複對慶邸等云:餘意仍欲上折申辯。經眾相勸,謂一天風雨已散,何必再多行事?因而中止。

  當至戶部,有某司員問說,外間有查辦抄沒風聲,未知確否?餘告以今早奏對云云,並無此事。旋至總理衙門,敬信亦告語如前。餘因謂皇上並無此旨,外間何以紛紛若是?敬信因將太后傳諭英年,令崇禮預備等節,一一告知,餘始恍然得其詳細,至今回想前事,言之猶覺悶悶也。

  按:此為五月初六日事。此日為王文韶重入軍機的頭一天。軍機大臣每晨奏對,在禦案東面或西面,雁行斜跪。太監傳語「張大人墊子在南邊」,即正面朝上回話,不得與軍機並列。令慶王傳旨,而剛毅接口云云,足見其攬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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