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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二


  「難道阿縈的孝心,你都不明白嗎?」衛媼似乎有些生氣了,「你如果能體念阿縈的孝心,你就會知道她對你的期望。且不說你受你師父的教養之恩,應該努力上進,就為阿縈,你也該勉強學做個好人,博得你師父的歡心,這才對得起阿縈。為了你在臨淄的荒唐,回到陽虛又跟李舒混在一起,甘趨下流。阿縈心里回護著你,表面又不能不聽你師父的話,這份左右為難的苦楚,我若不說,你永遠不會明白。」

  一語未畢,只聽「哇」的一聲,緹縈到底忍不住哭出聲來——這是感激涕零。從無一個人能如此說中她的委屈!一份深情,密密封固,不去動它還好。一旦呈露,無法矜持,越是覺得衛媼的話如見肺腑,越覺得朱文對不起自己。想起多少個不眠的深宵,輾轉思量,閒愁萬疊,都由朱文而起,而朱文竟還不如衛媼能體諒自己的心,看來真是枉拋心力,太不值得了。

  於是,越想越傷心的緹縈,翻身伏在衛媼肩頭,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朱文心中思緒翻騰,他第一次確確實實地感受到了緹縈的愛意——是如此深厚的愛,簡直出乎他的想像,似乎反有些承受不起的感覺。

  這時的衛媼反倒覺得為難了。無意間挑動了他們的深情,卻不知如何收場。她知道他們都需要她的慰藉,但有些話只能私下密語,不便讓另一個人聽見,能夠當著他們說的,不過是些泛泛之詞,毫無意味,不如不說。

  因此,衛媼只是像哄嬰兒般哄著緹縈,終於把她的悲啼勸得止住。發洩了這一場的緹縈,心中舒暢得多了。她伏在衛媼肩頭,微微抬眼偷覷,正看到朱文的為燈光映照的臉,他的眼神呆滯,但窘迫愧悔之情,極為明顯。這在緹縈是非常陌生的,她從未見他有過這樣的神情。

  這神情表示了些什麼呢?只如此自問,她的心立刻又軟了,霎時間想起朱文的許多好處,覺得他也受了許多委屈,該當獲得同情。可是,她有話怎麼說得出口?唯有希望衛媼能向他說幾句好話,讓他也稍得安慰。

  而衛媼的全副精神,卻仍貫注在她身上,聽她哭聲已止,十分欣慰,扶著她的手臂笑道:「我看看,可曾哭腫了眼睛?」

  她一閃開身子,緹縈與朱文之間,便無遮攔,四目相接,緹縈裝作畏光,迅即把臉轉了過去。但淚痕羞態,都已落入朱文眼中,心頭湧起陣陣無可言喻的憐愛痛惜,恨不得即時能與緹縈單獨在一起,並肩低語,把多少天來迴腸盪氣的情思,盡情一吐。

  無奈有衛媼在場,不能如願。甚至於連想看一看緹縈的臉,都成了奢望——她背著他和衛媼,輕聲說道:「阿媼,我要睡了!」

  在朱文聽來,無異下了逐客令,衛媼也是這樣的感覺,便即轉臉來問朱文:「你的宿處可曾找好了?」

  「與亭卒在一房。」

  「好!」衛媼又問:「明天何時動身?」

  「這,我跟緹縈說過了。」

  朱文是故意這樣回答,衛媼也就真的轉問緹縈:「阿縈,怎麼說啊?」

  「回頭告訴你。」

  這時緹縈才發覺窗外已不聞雨聲,一輪皎潔的月亮。起先怕聽浙瀝的簷滴,這時卻又不免失望。雨如不停,官差不走,明天午前就可見著爹爹,而看此刻的天氣,日出之後,非走不可。而且睡不到幾多時候,又得起身,實在太匆促了些。

  這樣想著,她不自覺地歎口氣說:「唉!這天氣!」

  一說到天氣,衛媼和朱文都移目窗外,凝視清輝,一個詫異,一個會意於緹縈的歎息從何而來。

  「天氣轉好了,你怎又歎氣?」是衛媼在問。

  朱文接口答道:「正因為天氣轉好了的緣故。」

  「這我就不懂了!」衛媼愣了一會,啞然失笑,「看來你跟阿縈都是喜歡猜心思的。我夾在中間,倒像是管了些不相干的閒事。」

  這話頗有責備之意,朱文大為不安而緹縈更甚。心里便不免嗔怪朱文,說話吞吞吐吐,自作聰明,以致惹起了衛媼的猜疑。

  朱文也自覺無味,徐徐起身,悄悄出室。走到門口,陡然想起,緹縈的傷處,還該換一次藥,才能好得快。旋即轉念,怕衛媼誤解,只當他藉故逗留。口中不說,暗中誹笑,何苦如此?但為了怕人笑話,放棄了正經該做的事,卻又無此道理,而況這傷勢又在緹縈手上!

  一路想,一路走,始終委決不下。而身後關門的聲音卻已出現。就在這一刻,他想得一個主意,倏然轉身,疾趨數步,從身上掏出陶制的藥瓶,看准雙扉將合的空隙,往里一拋,正落在軟衾上面。

  「臨睡之前,再換一次藥!」朱文大聲叮囑了這麼一句,頭也不回地走了。

  無此臨去之前,搖曳生姿的一個動作,緹縈倒也能就此丟開——至少這一夜可獲平靜。現在讓朱文這一拋,就像一塊石子拋入心湖,頓時激起無數漣漪。撿起藥瓶,握在手中,瓶上猶有餘溫,在緹縈一直暖到心頭,看一看,想一想,癡癡地幾乎忘卻身在何處。

  關好了門的衛媼,一回頭就看見緹縈的如飲酒薄醉的雙眼,始而微感愕然,等定神細看,便覺得十分有趣好笑了。

  驀然醒悟,緹縈看到了衛媼的冷眼,那似笑非笑的神情,是她最怕的,臉一紅,慌亂地把陶瓶塞在衾底。

  這一下,衛媼不能不說話了,「不是說讓你臨睡之前再換一次藥嗎?」她提醒她說。

  緹縈把裹紮了素紗的手一伸:「我這雙手不能動,怎麼換?」

  看她還似乎理直氣壯,可真叫衛媼又好笑又好氣。於是也把雙手一伸:「我的手不是手?」

  語聲未畢,緹縈已發覺自己的話,是如何地荒唐了。神魂顛倒得這個樣子,有九分的羞慚,一分的好笑,但也只有拿一分來掩飾九分,倏然伏身,把臉裹在衾中,格格地笑個不住。

  一見她這份嬌憨流露,衛媼心里便有無可形容的怡悅,慢慢坐了下來,提起她的左手,解開素紗,敷上新藥,重又紮裹好了。右手只傷了一點指頭,更不費事。等料理完事,才問了一句:「阿文的藥,可有效驗?」

  這是正正經經的說話,緹縈不必感到忸怩。抬起頭來,理一理鬢髮,答了一個字:「有!」

  「阿文原該學醫的。你爹爹幾個學生,我看只有他聰明,將來能得你爹爹的真傳。」

  「鬼聰明!」緹縈不屑地說。

  「做人也要有些鬼聰明才好。像你爹爹太老實、太耿直,無非自己吃虧。」

  「你總是幫他的。」

  「我沒有幫你麼?說話好沒有良心!」緹縈笑一笑,不作聲了。

  「阿縈!」衛媼忽然問道:「我倒要問你句話,你心里到底對阿文如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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