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徐老虎與白寡婦 | 上頁 下頁


  「一品鍋,四海碗,我們兩個人吃,是糟蹋了。剛才我聽你關照子隆老弟,似乎還有朋友來;何不把這五個大件撤了去待客?不瞞你說,我亦很貪杯;酒要管夠,菜不宜多。這兩天新鴨上市,又肥又嫩,名為『桂花鴨子』;弄一包來下酒最好。」

  李振標知道,徒弟是為了尊敬客人,所以把那一桌菜的精華都送了上來;其實肥膩不中吃。所以點點頭,問李子隆說:「秦大爺的話很實在,你把這個西滷海參跟燴四寶留在這裏;其餘三個大件,你們撤了去吃,另外買一大包桂花鴨子來。」

  這是件小事;但李子隆覺得秦典林善體人情,易於相處,不由得大起好感。

  ***

  三杯下肚,秦典林的談風更健了。談他的經歷;談他的見聞;談他平生的得意之事,雖然瑣屑不足奇,但人對了胃口,話就容易入耳。兼以秦典林的口才不壞,一件小事,加枝添葉,渲染得很熱鬧,所以聽來格外有趣。

  得意之際,忽而感慨,「李三哥,」他突如其來地說:「我秦典林雖不敢說滿腹經綸,可也不是只會跑腿,拿不出主意的人。如果有印把子在手裏,照樣能夠獨當一面;無奈時不來,運不轉,什麼都不用談了。」

  李振標心中一動,沉吟了一下,先考他一件事,「秦大哥,你剛才提到上元縣,話沒有說完。」他問,「你看,我該怎麼樣還他這個情?」

  「還情的機會很多,不必忙。」秦典林答說:「頂要緊的是,明天一早去拜他,道個謝;再聽聽他說些什麼。做首縣的八面玲瓏,也最勢利;不會無緣無故送那一桌菜。一定是從藩司或者制臺那裏聽到了什麼確實消息,應該打聽打聽。」

  「好,我明天一早就去。」李振標考他第二件事,「秦大哥,我再請教你一件怪事——」

  這件怪事,就是總督衙門房所說的幾句話,什麼「已經賞得太多了,怎好還要你老破費」,令人莫名其妙!是不是老劉張冠李戴弄錯了?

  「別樣事情會弄錯,銅錢銀子不會弄錯!花錢的主兒也決不肯讓他弄錯;不然,錢不是扔了在水裏?」

  「這,」李振標越發困惑,「可是我自己的錢,我當然也知道;明明沒有送過!」

  秦典林不作聲,喝了口酒,撮三指抓起個鴨頭在啃,啃到一半,將鴨頭放下,用手背抹一抹嘴,看樣子是要開談了。

  「李三哥,這件事看起來怪,其實不然。眼前,我就是個例子;如果說,你沒有回來之前,上元縣送菜來的人跟你謝賞,你不也會莫名其妙,再也想不到是我替你代開的賞——」

  「啊!」李振標恍然大悟,失聲說道:「這樣說,是有人代我在劉升處開銷過了。」

  「對!一定是。」

  「那為什麼呢?」

  「無非也是像我一樣,想交你這個朋友。」秦典林說:「不過,那個人不但想交你這個朋友,說不定還有求於你。大概是怕當面求你,會碰釘子,所以先放這樣一個你不能不受的交情在那裏;以後的話就好談了!」

  這番推測,將李振標說得楞住了。張著嘴向空中望了好一會,舉起酒杯說道:「秦大哥,你很有本事;料事如神!」

  這一下是將秦典林楞住了;真正是所謂「受寵若驚」,乾了杯酒,才能開口,「李三哥,」他問,「怎見得我料事如神?」

  「我自己的事,我自己知道;回頭我再跟你細談。這會,對不起,暫且失陪;馬上就回來。」

  李振標出屋找到一名夥計,去找李子隆喚了進來;悄悄囑咐,「趕緊打聽,看『四大金標』可有一兩個在南京?」

  「是了!不用去打聽,等一下就可以知道。」李子隆問說:「是不是馬上來回覆師父?」

  「不必!等一下我自己會問你。」

  說完,李振標仍舊回到原處。秦典林已經猜出是怎麼回事,卻不開口;而心中有所警覺,今晚上酒宜少飲,心要多用。

  「秦大哥,」李振標閒閒說道,「我看你這樣下去,不是回事,總該有個打算吧?」

  「怎麼打算?」秦典林苦笑答說,「只有苦守待時。」

  「守也要守得下去。」李振標問,「秦大哥,我們一見如故,我不當你外人,我說話很直爽,你不要見怪。」

  「言重、言重!李三哥,說實話,我也是一見了你,就想跟你親近。大概是前世的緣分。你有話儘管說。」

  「我看你的境況不怎麼好;我想送秦大哥幾兩銀子。」

  秦典林心頭一喜,但旋即想到,一拿他百十兩銀子;這個朋友交得就沒有意思了,因而連連搖手。

  「不錯,我境況很窘;用不著在你面前打腫臉充胖子。不過,李三哥,我們雖然一見如故,比人家十來年的老朋友還投機,到底頭一次見面,還談不到通財之誼。如果你幫我,我老著臉皮收了下來,就算你不會笑我;交情畢竟有限了!我們做朋友的日子長,不在乎一時;我打濫仗打慣了,你不必替我發愁。」

  這幾句話,不但對李振標的脾胃,而且還很服貼。他本也有掂掂秦典林的分量意味在內;如今可是試出來了,此人決不是「窮斯濫矣」的小人。既然他刻意要交自己這個朋友,希望交得深、交得長;這番意思倒不宜辜負。

  於是他說:「秦大哥,承你這樣看得起我,實在很感激。我們雖然初交,我也看得出來,你老哥是很有分寸的人,如今我有個差使,已經定局了,你老哥是不是肯幫幫我的忙?」

  「幫忙?當然!」秦典林說:「不過話我要說在前面,幫忙不幫閒。」

  「幫閒」這兩個字,李振標也懂;揚州這路人最多,好聽一點叫「清客」,不好聽就叫「篾片」。便笑笑說道:「秦大哥,你太高抬我了;我又不是做鹽運使,那裏養得起一班幫閒的人?」

  「那好,你說,怎麼幫忙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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