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印心石 | 上頁 下頁


  「那麼,」劉媒婆又起勁了,「吳老爺,你看我該怎麼辦呢?」

  「妳後天來聽回音,我會告訴妳該怎麼辦。」

  等到媒婆一走,吳良隨即發帖子,請孫伯葵吃飯;其實是吃花酒——安化縣城有個私娼,外號「張小腳」;原是販賣水銀、硃砂的大商人張老四的下堂妾。貌僅中姿,而且年紀三十開外,即使是美人,亦已遲暮,可是身價極高。因為張小腳工於應酬,善於詞令;看客人的身分、性情,有各種不同的談吐。住處本是人家荒廢的花園,用圍牆割取一角,借它高槐老柳的清蒼之氣,卻不見殘垣頹屋的荒涼之跡;圍牆裏面原為五楹敞軒,她鳩工重修,隔成三間,由西而東,第一間是大廳;第二間起坐;第三間便是她的香巢。布置得精雅宜人,不帶絲毫風塵氣息;能在此飛觴醉月的,不是達官,就是巨賈。不過安化到底是小地方,除了外縣慕名而來的訪客以外;本地人在這裏設席請客,一個月不過五、六次,其中一半是吳良作主人。

  接到請帖,孫伯葵又驚又喜。差堪溫飽的塾師,也沒有什麼闊氣的朋友,所以張小腳之名雖嚮往已久,卻總無緣問津;這是孫伯葵一直不釋於懷的憾事,不道意想不到地竟有了彌補的機會。

  他想,自己跟吳良連點頭之交都算不上,居然發帖相邀,而且帖子上註明:「專誠奉邀,以申敬意,不敢再約他客瀆擾。」這樣客氣,當然是為了劉媒婆碰了釘子的緣故。看起來生個漂亮女兒,讓他人享了豔福;自己也有豔福可享,真是非始料所及。

  「我聽說,姓吳的下了個帖子請你吃飯。」孫太太問丈夫,「可有這回事?」

  「有啊。」

  「那麼,你去不去呢?」

  「為什麼不去?吳良什麼身家,他肯折節下交,我憑什麼不給他面子?」孫伯葵緊接著說:「我總以為教蒙館教了一世,再無出頭的日子;不想時來運轉,命中有貴人。」

  「你先不要高興。會無好會,宴無好宴。」孫太太說:「吳良說不定為他兒子在打我們女兒的主意。」

  聽這一說,孫伯葵覺得很難表示態度;心裏一急,倒急出個計較——他心懷鬼胎,明知劉媒婆來過,故意不問不聞;這種裝傻賣獃的做法,很可以再試一回。

  於是,他故意裝得很困惑地說:「替他兒子打主意?他兒子不是娶親了嗎?莫非想我們巧筠做他兒子的偏房。」

  「那倒不是——」

  「不是就不要緊了!」孫伯葵搶著說:「不然,我就不能去吃他這頓酒!他把我看成什麼人了?莫非我孫伯葵的女兒能做人家的妾?諒他也不敢存這樣的心思。」

  「別說做妾,就是做太太也不行!一家女兒不能吃兩家的茶。」

  孫伯葵心中冒火;但就在要發作的那一刻,很見機地把話縮了回去。他心裏在想,這件事吵不得,一吵反而會將局面弄僵。因此,他笑笑不作聲,揚長而去。

  這種莫測高深的態度,使得孫太太大為擔心;悄悄向秋菱問計:要如何防備這樁婚事發生變化?

  秋菱想一想答說:「從來好事多磨!太太也不必擔心;只要小姐拿得定主意,到頭來老爺也不能不依她。」

  這是暗示,該在巧筠身上下些工夫;但孫太太卻不能領會,她相信她女兒是個不事二夫的烈女,所以聽得秋菱的話,連連點頭,愁懷一寬。

  ***

  為了顯身分,赴席不能不遲;太遲了卻又怕吳良覺得他架子太大,心中不悅。因此,孫伯葵仔細斟酌,不亢不卑,晚半個時辰到;帖子上寫的是申刻,他過了申正才到;日色已經偏西了。

  「伯翁,」吳良大踏步降階相迎,一面拱手,一面笑容滿面地高聲說道:「久違,久違!」

  「良翁!」孫伯葵還著禮說:「辱蒙寵召,真不敢當。」

  「好說,好說!老早想親近老兄了,一直沒有機會。那天在縣大爺席上,聽學老師說起,我們安化第一位有學問的人,就要數伯翁。是故下了決心,一定要專誠向老兄請教;這裏比較清靜,地方也還過得去,所以邀請在這裏小酌。不成敬意,伯翁不要見怪。」

  這番門面話,既恭敬、又親切;孫伯葵感動之情,見於形色。兩人攜手上階,下人揭開簾子,只見薄施脂粉的一個半老徐娘,笑盈盈地迎了上來。

  「這位就是孫老爺了!常聽吳大爺提起,說孫老爺是真正讀書人;今天到底光臨了!」說著,襝衽為禮,神態頗為端莊。

  嚮往多年的張小腳,終於有緣識面,而且是以待客的身分出現,孫伯葵心中不免得意,但也有些張惶,不知該如何稱呼?想一想只好答她一聲:「女主人,請少禮。」

  於是奉茶敬果盤,張小腳很殷勤地周旋了一番;到得掌燈時,有個丫頭走來,輕聲說道:「預備好了!」

  「請裏面坐吧!」張小腳隨即說道:「裏面也暖和些。」

  肅客入內,那起坐間中又另是一番光景;最觸目的是烏木條案上放著一函書。開本很大,卻不厚;最觸目的是用粉紅色綾子裝裱,在孫伯葵卻是初見,不由得便多看了幾眼。

  做主人的已經發覺了,微笑著說:「伯翁倒看看這廿四幅冊頁。」

  原來是冊頁!孫伯葵跟了過去;只見綾面松綵箋的籤條,題著:「春風廿四譜」六字。打開函封,廿四幅冊頁,已裱成一冊,卻是松綵綾子封面,粉紅箋的籤條,一筆軟軟的趙字,題的是:「廿四番花信風圖」;下面並刊兩行小字:「十洲真跡」;「雅扶珍藏」。

  「實不相瞞,所謂仇十洲的真跡,說說而已;不過東西實在不壞。」

  孫伯葵已知道這是二十四幅秘藏圖。欲待不看,心癢癢地割捨不下;欲待翻閱,又覺得撕破了道學面孔,會遭人輕視。遲疑之間,不由得就想到「天人交戰」這句話;而吳良翻開冊頁,第一頁美人出浴圖已經入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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