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印心石 | 上頁 下頁


  既然如此,自然不必再裝偽道學;細看了圖,才發現右上角還有一方圖章,刻著一句長恨歌:「溫泉水滑洗凝脂。」

  二十四幅圖鈐著二十四方圖章;鐫刻的是二十四句唐詩。由「溫泉水滑洗凝脂」、「笑倚東窗白玉床」,到「英姿爽颯來酣戰」、「玉人何處教吹簫」,看得孫伯葵竟有些血脈僨張的模樣了。

  吳良冷眼微笑,等他看完,隨即說道:「伯翁帶去玩吧!」

  「不,不!」孫伯葵答說:「君子不奪人所好。」

  「這無所謂。我還有精品,幾時找出來,再請伯翁賞玩。」說著,已找來一方包袱,親手將冊頁包好,放在靠門的茶几,以便客人帶走。

  「良翁如此客氣,受之有愧,卻之不恭,以後不敢奉擾了。」

  「言重,言重!請坐吧!」

  正中一張大方桌已設下酒食;張小腳來安席,奉孫伯葵上位坐定,敬酒佈菜。肴饌精潔,主人多禮;加以有這個徐娘雖老,未顯遲暮,反覺味如醇醪,越陳越香的張小腳相陪,孫伯葵真有「此間樂,不思蜀」之慨。

  「今天沒有什麼菜;只有一隻狸,三吃。」吳良帶些歉疚的語氣說,「莫嫌怠慢。」

  「良翁太客氣了!如今狸的身價,大非昔比;以此珍肴相餉,還說沒有菜。」

  原來安化出果子狸;黃毛白臉,所以稱為玉面狸。近年香糟玉面狸列為貢品,供不應求,所以身價大漲。孫伯葵的家境,僅堪溫飽,一年難得吃一回狸,自然視之為盛饌;在吳良卻不算一回事;不過這天請客,另有可誇耀者在。

  「東西不值錢,她家的這個廚子,倒是大有來歷,曾經伺候過畢制軍。」

  他說的「畢制軍」是指狀元出身的畢沅,乾隆五十一年特授湖廣總督,迄今猶在任上。現任督撫的廚子,居然在此執役,孫伯葵大為驚奇,對張小腳越發另有一番仰慕之意;而吳良彷彿視張小腳為外室,可見闊氣。這樣一層一層想下來,吳良在他心目中的地位,又大大地昇高了。

  且飲且談,由官場談到縉紳,由縉紳談到市井,少不得議論新聞流言。

  「喔,」吳良作出突然想起的神態,「有個關於陶秀才的傳說,不知伯翁可有所聞?」

  孫伯葵心中一跳;淡淡地問:「是說些什麼?」

  「說陶秀才自覺高攀令媛不上,有意退婚。」吳良略停一下,又說:「想來必是子虛烏有之事?」

  孫伯葵先不作聲,考慮了好一會才說:「也不盡子虛。」

  「然則陶秀才真的想退婚?」

  對此一問,孫伯葵不願否認,但亦不便承認。承認是撒謊;否認則根本違反原意。他心裏在想,陶澍肯不肯退婚;孫太太肯不肯背約,都不是癥結,頂要緊的是巧筠願不願另嫁富家?這一層尚無把握,話就不能不說得含混些。

  「此事說來話長。」他這樣回答:「也是我的一樁煩惱。天下父母,哪個不願兒女上進;無奈——唉!」他嘆了口氣,沒有再說下去。

  「這倒是我的不是,無端惹動了伯翁的心事。不過,我不明白——」說到這裏,吳良發覺有小腳踢了他一下,心知不宜再說下去,便即改口:「我又錯了!不該再提。來,來,請!」

  兩人對乾了一杯,張小腳提起銀壺,一面斟酒,一面說:「孫小姐是我們安化第一美人,可惜大家閨秀;我們想瞻仰瞻仰亦辦不到。」

  「哪裏,哪裏!張嫂,妳這話謙抑得過分了!」孫伯葵不暇思索地答說:「如何談得到瞻仰二字?」

  「那麼,就算是見識。」張小腳微笑著說:「不知道我可有見識見識安化第一美人的福氣?」

  「那也不難。用我太太的名義,具帖請孫夫人、孫小姐吃個便飯;到時候妳來了,不就見識到了?」

  「不敢當,不敢當!」孫伯葵急忙辭謝,「內人不諳禮節,憚於應酬,她不敢領情的。」

  「然則內人到府上去拜訪嫂夫人——」

  一語未畢,孫伯葵雙手亂搖:「更不敢當,更不敢當!」他說,「我說過內人不諳禮節,而且脾氣古怪;說話會得罪客人。」

  何以這樣拒人於千里之外,而且理由非常牽強;吳良微感困惑,而張小腳卻別有會心,便插進來說:「西城白衣庵,重塑觀世音的金身,定在臘八節開光;白衣庵的觀音菩薩有求必應,孫老爺何不勸小姐去燒個香,許個願。那裏的當家妙淨師太,我很熟;只要關照一聲,自會盡心接待。」

  「不!她不會去的。」

  「是不是!」張小腳微笑著對吳良說:「大家閨秀,哪裏肯讓我們這種人瞻仰?」

  這是她故意激將。孫伯葵果然著急非凡;因為話中隱然指他看不起她的身分,連跟他的女兒見一面都不許。這個誤會太大了;非得有強有力的理由,無從解釋。

  迫不得已,孫伯葵只好說實話,而仍是吞吞吐吐地難於出口;因為不是有面子的事。

  「女孩子心眼兒窄。雖不是愛慕虛榮,總是爭強好勝的;她也知道寒素家風,荊釵布裙,不足為恥;無奈眼看人家珠圍翠繞,不免有所感觸。所以遇到人多的地方,她是從不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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