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心石(17)_高陽

一七

　　「你別跟我吵，我是跟你談正經。本來倒有很好的一個法子，你聽不下去，那就算了。」

　　聽得妻子平靜的語氣，體味一下話中的涵義，孫伯葵軟化了。

　　「我也不是跟妳吵！幾十年的夫妻吵得出一個什麼名堂來？我只不過心緒不好。」他儘置裝出委屈的聲音，「妳又不肯體諒我。如果妳肯體諒我，我當然聽妳的。」

　　「你要聽我就聽到底，不能打半點折扣，行不行？」

　　孫伯葵考慮了一下，毅然決然地答了一個字：「行？」

　　「那麼我說，你要把阿筠改許吳家，我可以跟雲汀去說。不過我另有說法：『我還有一個女兒，替她姊姊嫁給你。』」

　　「妳這是什麼說法？」孫伯葵莫名其妙，「還有個女兒在哪裏？」

　　「自然是在我們家，我把秋菱認作女兒了。」

　　孫伯葵大出意外，眼珠亂轉了好一會，弄清楚了是怎麼回事，不由得大為興奮；但先須問明白：「妳認她做女兒，她自然心甘情願；可是肯不肯嫁到陶家呢？」

　　「肯。」

　　「問過她了？」

　　「問過。」

　　「那麼，陶家呢？肯不肯做我家的丫姑爺？」

　　聽得這話，孫太太大感不悅，面如嚴霜地久久不語。

　　「太太，」孫伯葵陪笑問道：「莫非我話說錯了？」

　　「豈止說錯，你的想法就錯。人家本來肯的，衝你這種態度，人家就不願意了。你心目中還把秋菱當做低三下四的人，自己做賤自己；怎麼又能受人尊敬？」

　　孫伯葵恍然大悟，一躬到地，「太太，」他說，「我錯了！」

　　孫太太面色緩和了，「她現在小名叫阿菱。阿菱自己也有這一層顧慮，我已經開導過她了；如果雲汀不要她，是雲汀自己沒福氣。我們可不能因為這樣子，就不當她是女兒。你要是心裏這麼想，事情才會圓滿。」

　　孫伯葵心想，陶澍要不要秋菱是另一回事；反正這一來，巧筠的庚帖必可收回，那就是秋菱的大功一件，將來賠一份嫁妝，另許他人，也是該當有的報酬了。

　　於是，他連連點頭：「我想通了，我想通了！我拿她當親生女兒看待就是。」

　　「好！」孫太太表示滿意，「可有一層，光你想通了還不行；要阿筠也真心情願拿她當親生妹子看。」

　　於是孫伯葵興沖沖地去看女兒；從窗外望去，只見巧筠在悄悄對鏡垂淚，不由得在門喊了起來，「別哭了！」他說：「『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一面說，一面踏進房去；巧筠轉臉過來；眼圈紅紅地將堆在椅子上的衣服拿走，好容她父親坐下。

　　「妳娘待妳還是好的！」孫伯葵說了良心話，「她出了一個主意很高明，比原來還好。」

　　巧筠當然將這幾句話一字不遺地都咀嚼了一遍，心裏在想，父親難得誇讚母親，此刻的語氣竟是心悅誠服，那就不知道這個柳暗花明的又一村是如何動人了。

　　這樣想著，迫不及待地想要瞭解是何高明主意？但剛剛哭過，臉上傷心的神情，一時還改不過來，仍舊是矜持地不語，只坐在父親對面，表示靜待下文。

　　「妳娘的意思，」孫伯葵開門見山地說：「拿秋菱認作妳的妹妹，陶雲汀做妳的妹夫。秋菱已經肯了，也改了小名阿菱。至於陶家，妳娘說有把握，如果不願，只怨他自己。反正妳的庚帖，他是非退回來不可。」

　　原來是這樣一個主意！巧筠自然高興，只是不便擺在臉上，只說：「秋菱本來比我小。」

　　「比妳小是一回事，妳是不是當她親妹妹看，又是一回事。妳娘說了，妳如果不是這樣子——」孫伯葵發覺自己的話太多了，趕緊縮住，想一想說：「不會的！妳自然拿她當同胞姊妹看。」

　　「秋菱——」

　　「不！」孫伯葵糾正她。「妳要叫阿菱，叫新的小名，就表示承認她新的身分。」

　　「阿菱，」巧筠從善如流，立即改口，「跟我一起長大的，本來就跟同胞姊妹一樣。」

　　「妳這樣想就好。」孫伯葵放低了聲音說，「妳哄哄阿菱，實在是哄哄妳娘。」

　　巧筠抬臉看了他一眼，倏又垂眼。口中雖無表示，意思是很明白的，完全接受父親的意見。

　　＊＊＊

　　這天晚上孫家很熱鬧。人還是那幾個人，不過，話說得多了，進進出出腳步也輕快了，笑聲不斷，鍋杓亂響，因而就顯得很熱鬧了。

　　秋菱大部分的時間在「姊姊」屋子裏。頭一聲叫「姊姊」，極其艱難，一叫開頭就容易了。巧筠可不同，頭一聲「妹妹」就叫得很自然，也很親熱。

　　「妹妹，妳看，」巧筠將衣箱打開來，揀自己不多幾件的心愛衣服，一件件抖開來，往自己身上比，「這件好不好？」

　　秋菱自然說：「好！」

　　「妳說好，妳拿去穿。」

　　「不！姊姊妳喜歡的——」

　　「我嫌小了。」巧筠搶著說，「妳穿正好。」

　　穿上巧筠的茄花色寧綢的絲棉襖與湖色紡綢的裙子，秋菱頗有手足無措之感。尤其是第一次穿裙子還不懂輕移蓮步的訣竅；動輒踢得裙幅窸窣作響，自己都覺得不好意思。

　　送了衣服還要送首飾；捧出一個拜盒來，打開蓋子，首先看到的，也是最貴重的，還只是陶三姑送來的那四樣東西。

　　「妹妹，」巧筠出奇地大方，「我們一人一半，妳挑兩樣。」說著，拿起寶石戒指便要往秋菱手指上套。

　　秋菱頗有受寵若驚之感；但也知道，決不能受這一份好意，否則會讓陶澍看不起，「多謝姊姊！」她被巧筠拉住的手掙不脫，用另一隻手去推拒，「我決不能要！」

　　「為什麼？」

　　「不是說，『君子不奪人所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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