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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


  「不是妳奪!是我自己願意送妳的。」

  「那也不能要。」

  「為什麼?」同樣的三個字;這一回,巧筠的語氣顯得嚴重了。

  秋菱深悔自己的話說得太硬,便先道歉:「姊姊,對不起!」她陪笑說道:「看起來我好像不識抬舉。不是的。我是在想,這四樣東西,不比普通首飾;姊姊應該原封不動帶到姊夫家。」

  巧筠臉一紅;她從來沒有跟秋菱說過這四樣珍飾的來源;不過彼此心照不宣而已。此刻聽秋菱的話,覺得很有道理;便不再堅持了。

  「那麼,妳挑兩樣別的。」

  別的首飾都不怎麼值錢;秋菱反倒是高高興興地挑了一支金簪子,一副點翠銀押髮;謝了又謝。

  「大小姐、二小姐!」小丫頭青兒帶些頑皮的笑容喊道:「快開飯了,老奶媽叫我來請。」

  於是,巧筠收拾了拜盒,攜著秋菱一起到堂屋,一路走,一路低聲教導,「走慢一點!走慢一點!」她說,「步子越小,裙子越不會動。」

  秋菱是大腳,要裝小腳是件非常彆扭的事;但也無奈,只好強自抑制著,一步一步移向堂屋,但見高燒一對紅燭,懸起一幅南極仙翁,彷彿是做生日的樣子。

  但長桌子前面又並列兩張椅子,卻又像新婦「廟見」的格式;秋菱正在猜想時,老夫婦雙雙出現,老奶媽已將一方紅氈條鋪在地上,權充贊禮的賓相等兩老坐定,說一聲:「老爺、太太,受二小姐的禮。」

  「請吧!」巧筠攙著她的右臂,步向紅氈;竟是反主為婢,來服侍秋菱。

  「不敢當!」她輕輕說一句,隨即在紅氈條盈盈下拜,口中喊道:「爹、娘!」喊完,恭恭敬敬磕了三個頭。

  「乖女兒,起來,起來!」孫太太說。

  「好!從此更是一家人了。」孫伯葵也是滿面笑容,「妳們姊妹也是見見禮。」

  於是巧筠在東,秋菱在西,姊妹倆相對一拜。接著是老奶媽與青兒等人見禮,照孫太太的吩咐,正式改稱為「二小姐」。

  禮畢家宴,孫伯葵居中坐下,左顧孺人,右撫嬌女;天大的心事,一旦解消,不由得又喝得酩酊大醉,扶入書房,倒頭便睡。

  秋菱原來睡在巧筠後房,已非丫頭的身分,寢處也應該變一變;孫太太的主張,讓秋菱在她床前搭一張小床,母女一房睡。關上房門,自然有些私話說。

  「妳姊姊對妳怎麼樣?」

  「當然好。」秋菱答說:「她還硬要把她那四樣首飾分一半給我;我硬辭才辭了的。」

  「妳怎麼說?」

  「我說姊姊應該原封不動帶到吳家,才是道理。」

  「妳倒沒有說,妳不便帶到陶家?」

  「沒有。」秋菱低著頭,輕輕答了這一句;忽又抬頭說道:「娘!今天給你們兩位老人家磕過頭了,用不著再請什麼客。」

  「為什麼?」孫太太說:「親戚朋友也不多,我算過了,外面請三桌;裏面請兩桌。也花不了多少錢。」

  「花錢是一樣;還有一樣——」

  「還有什麼?」孫太太催促著,「妳怎麼不說下去?」

  秋菱是無法出口。她的想法是,突然之間收侍女為義女,親友不免奇怪;要打聽原因,自然不難;打聽清楚了,自然又會當作新聞。那一來可能會使得陶澍難堪;不如不張揚為妙。

  「妳說呀!」孫太太頗為困惑,將她摟在懷中,慈愛地說,「妳在我面前,還有什麼話不能說的?」

  終於,偎依在孫太太膝下,秋菱委婉曲折地表達了她的看法,孫太太覺得她的顧慮應該重視,陶澍的看法更應該尊重,所以深深點頭,表示一定會慎重行事。

  「我在想,」孫太太說:「最要緊的是雲汀的意思。俗語說『醜媳婦終要見公婆面』;如今我是難為情的丈母娘終要見女婿的面,既然這樣,不如早去看他一看,把話說明白了它。」

  秋菱對這一點不置可否,只說:「他的生日快到了!」

  孫太太沒有理她這句話,生日到了,應該有所餽贈,作為祝賀,那是禮節上的小事;孫太太要研究的是他們的大事。

  「我明天帶了老奶媽去;見面要有個說法。我們自己先打算好。阿菱我倒問妳;如果年裏就把妳嫁過去呢?」

  秋菱瞠然不知所答,覺得這件事有些不可思議,從古到今,只怕沒有這樣匆忙的姻緣。

  「我在想,什麼虛文都不必講;要講實際,要於雲汀真正有益。從沒有家而有家,沒有人照應到有人照應;讓他安心用功,明年秋天就可以揚眉吐氣。要這樣,他的委屈跟妳的委屈,受得才值得,妳說呢?」

  這幾句話激起了秋菱的雄心;能夠體貼入微地將陶澍照料得毫無後顧之憂,到得明年重陽一過,泥金報捷,那是多麼可得意之事?

  她在想,自己一個孤女,不是為人作妾,便是嫁個轎伕、長班,至多作個油鹽店、雜貨舖的內掌櫃;誰知居然會做舉人娘子!這種意外天賜的機會,如果錯過了,自己都對不起自己。

  「怎麼老不開口?阿菱,我有句很老實的話,不知道妳要不要聽?」

  「娘儘管說,說了我自然聽,」秋菱不安地,「怎麼還要先問我。」

  「我是怕話不中聽,所以先要聲明一句。等妳嫁過去了,裏裏外外都要靠妳一個人;妳可要拿得出來!靦靦腆腆,凡事不好意思說,就幫不上丈夫什麼大忙了!」

  秋菱接受了這一番鼓勵,「娘教訓得是,」她抬起頭來說:「我都聽娘的意思,不過他家的境況,娘也是知道的;我怕我力不從心,膽子有點小。」

  「我知道,我知道,我當然也想過。」孫太太低聲說道:「我給妳看樣東西!妳爹、妳姊姊都不知道;妳也別跟他們說。」

  孫太太起身開了櫃子,取出一個上鎖的拜盒;開了鎖拿出一扣摺子,遞給秋菱。

  「妳看!打開來看。」

  揭開摺子,第一頁便有一個「書柬圖章」,她看不懂篆字;只看到一行一行寫著某月某日存銀多少兩;下加一行積累的總數。最末一行記明「連前總計存銀一百一十八兩五錢正。」

  「這是我悄悄積下的私房,原意給妳姊姊帶了去;如今自然是給妳了。」孫太太說:「錢存在春記茶行;明天我去換個摺子、換個圖章。妳慢慢貼補家用,省一點總有個一兩年好維持。」

  將摺子接了過來,秋菱的手只是在抖;熱淚無聲地流一臉——從小不知道什麼叫親情的她,這時忽然感受到了親情,烙痕一樣刻在心頭;此一刻,她知道是終生難忘了。

  「別這樣!」孫太太也是不辨自己心中,酸楚還是甜蜜;一面拿手巾為她拭淚;一面問道:「明天我去了,妳有什麼話要我跟他說?」

  「沒有。」

  「妳再想想看!」

  話是真沒有;但朦朦朧朧,無法出諸口舌的意思卻很多;這些意思就是嫁過去了,怕也得隔好久好久,才能明明白白表達;有些意思,甚至到老到死,都還只是隱隱約約,留存在方寸之中。

  「真沒有也就算了,反正將來儘有得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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