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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


  「哪個要吃這頓飯!」這連三元是個直肚腸,心裏有話留不住,「都說你們徽州朝奉厲害,我不賣賬!我又不是窮得到你們這裏來當當頭,是你們自己大包大攬,說替陶舉人料理一切。長沙到安化三百六十里;又是第四名經魁,昨天夜裏三更天出城,馬不停蹄趕到這裏,兩個人性命半條,你二十兩銀子打發哪個?你懂不懂行情?」

  報喜討賞,爭多論少是常事;像這樣一開口便出惡言的,卻還罕見,但汪朝奉不以為忤,反而笑嘻嘻地說:「我懂行情!我挑你們賺二百兩銀子,好不好?」

  一聽這話,連三元楞住了;看著葉定中不知說什麼好?因為汪朝奉的神情詭秘,弄不清楚他是有意拿他們作耍,還是有幾分真意?

  「汪先生,」葉定中老實說道:「二百兩銀子的賞是不敢領。你老看我們三年就靠這一報;陶老爺又是高中經魁,多賞個四、五十兩銀子,也算不了什麼!」

  「我是真話!你們大老遠來報喜,我何苦跟你們開玩笑?」汪朝奉正色說道:「我總包你們心滿意足就是,閒話少說;趕緊吃飯,還有兩處地方要去報喜。」

  看樣子真不像開玩笑;想想也沒有無緣無故開玩笑的道理,連三元性急,當即說道:「既然還有地方報喜,先去報了再回來吃飯!」

  「這也好!你們跟我來。」

  汪朝奉走到客廳間壁的內賬房,只見桌上已攤著兩張梅紅報條,墨瀋淋漓,還只剛剛寫好。

  「趕快!」連三元說,「拿炭火來烤。」

  「對!拿炭火來把墨跡烘乾。」汪朝奉回頭對池竟成說了這一句;向連三元說:「你倒唸一遍看!」

  「唷、唷!朝奉先生!」連三元忍不住又要抗議了,「你們當票上龍飛鳳舞那筆字我不認識;倘說報案都唸不出來,還能當報子。」接著便唸,一條是:「提報貴府陶姑少爺印澍應本科湖南鄉試高中第四名經魁」。這一條當然是報到孫家的。另一條報到吳家,銜頭也換了「貴府聯襟陶少爺印澍」。

  「兩處地方分開來報,我話說明白,報到陶舉人岳家的,開銷不會多,大概也是二十兩;你們不要爭。另一處是本地首富,有二百兩銀子預備在那裏,不過不大好拿;要我親自帶了去。」

  汪朝奉拍拍連三元的肩膀說,「你老哥脾氣不大好,不宜跟我去;你到陶舉人岳家去吧!」

  「好!」連三元十分馴順了。

  「你見了孫太太,就是陶舉人的丈母娘;還有舉人娘子,特別要磕頭道喜!你懂我的話不懂?」

  連三元當了二十年的報子,什麼炎涼世態都見過,一聽就懂;連連答說:「懂,懂,你老放心好了!」

  這時報條的墨跡也烘乾了,兩人分別捲好,攜帶拓榜漿糊;由池竟成、汪朝奉帶路,各奔一處。

  到得孫家,場面已經亂了,因為更夫早就滿街飛報;賓主無不詫異,從來沒有聽見過這樣子報喜的,也不知是真是假?外面孫伯葵急忙派人去打聽,尚無結果;裏面孫太太卻是喜心翻倒,笑得閤不攏口,因為她知道,這必是汪朝奉的安排,倘無真實消息,決不會如此冒昧。不過,秋菱卻格外謹慎,持著保留的態度,當女客紛紛向她賀喜時,她矜持地答說:「還不知道究竟怎麼樣?要等汪朝奉有了通知才能作數。」

  這話說到第五遍,圍牆外面傳來鑼聲;秋菱的一顆心跳得彷彿要堵住喉頭,她深怕自己會哭出來,趁女客紛亂問詢之際,悄悄溜到臥室,坐在床上,拉過半邊帳門,遮住身子,手撫著心,強自屏息,仔細聽外面的動靜,但卻辦不到,耳中嗡嗡作響,似乎什麼都聽不到了。

  不知過了多少時候,突然聽得人聲雜沓,有人高聲在問:「咦!舉人娘子會到哪裏去了?」

  「舉人娘子」四字入耳,秋菱身子一陣抖動,眼眶發熱;趕緊自己對自己說:「千萬不能哭出來!教人笑話!」

  「在這裏!」

  有個女客的嗓門特大;秋菱聽出來是族中一個外號「孫二娘」的堂嫂。

  一個念頭沒有轉完,帳門已被拉開,又高又大的「孫二娘」,一把將她拉了起來,「妳倒好!做了舉人娘子,人都不理了!」接著又急忙陪笑,「說說笑話的!妹妹,皇天不負苦心人!恭喜,恭喜。」

  這句「皇天不負苦心人」讓秋菱心裏發酸;面對著包圍在身邊紛紛道喜的女客,不知說什麼好?只問得一句:「我娘呢?」

  「嬸娘讓外面請出去了!報子說是一定要見「岳老太太」,磕頭報喜。本來還要請妳;哪知道妳躲在這裏?」

  一語未畢,又有人說:「來了,來了!」

  來的是孫太太,臉上雖有喜色,卻隱含憂容;這一下反倒使秋菱的心境略能平靜,只是一時還不便動問緣故。

  「各位,請外面坐,菜要冷了。」

  「這是真正我們孫家的喜酒。」孫二娘也是同情秋菱的,所以這樣說。

  「二少奶奶,」孫太太乘機說道:「請妳替我陪陪客。」

  大家都知道,她們母女必有私話要說;很見機都退了出去,各自入席。秋菱這時不必顧忌了,一面流著眼淚一面笑,靜等她母親開口。

  「聽說汪朝奉另外帶了人,到吳家報喜去了!」

  「吳家?」秋菱問道:「姊夫家?」

  「不是他家還有哪家?」

  「這,汪朝奉好像做得出格了!跟他家有什麼關係?」

  「照規矩,親戚家都可以報喜的。不過,我疑心汪朝奉是——是為了,」孫太太很吃力地說,「為了替雲汀出氣去的!」

  這一說,秋菱頓如芒刺在背,「那——那怎麼可以!」她結結巴巴地說,「那不是太多事了。」

  見此光景,孫太太反倒要安慰她了;她說:「不過我想也不會!汪朝奉又不是年紀輕,不懂事的人。」

  「要去打聽打聽才好。」

  「再看吧!」孫太太拉了她一把,「先陪客要緊。」

  母女倆一出去,自然被包圍了;孫二娘已經以半客半主的身分,將席次重新作了安排,除了第一桌首座的老太太行輩特高以外;第二桌的首座,已是虛位以待,留著等秋菱來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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