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印心石 | 上頁 下頁
四六


  這樣想著,自然急於要問個明白,「汪兄,」他說,「你是知道的,吳家的事,內人不會告訴我;所以……」他覺得不易措詞,索性閉口。

  「可要我從頭細說?」汪朝奉問。

  「是,是!請從頭細說。」

  話雖如此,十幾年間的事,也只有扼要而敘;吳家父子為了爭田上的出路與水道,結了不解之仇,前幾年打過三次群架;第三次吳少良被一支鐵尺,擊中前胸,當場口吐狂血,不等抬到家就死了。那是嘉慶二十年冬天的事;正是陶澍奉派為巡漕御史,單身在兩淮運河上下巡視的時候。

  於是吳良便告了一狀,命案大事,安化知縣親自下鄉勘查;就地傳原被告審問。對方將結怨經過,細細供陳,知縣回衙門以後,傳集證人再審;認為吳家父子過於霸道,有取死之道,將誤傷致死的凶手,判了充軍。本來群毆的「兩造為首,及鳴鑼聚眾之犯,杖一百,流三千里」,吳良本人亦有充軍的罪名;只因他是苦主,從輕免罪。

  即令如此,吳良仍覺不滿;獨子命喪,且又沒有孫子,性情變得乖僻暴戾,不上三年,一命嗚呼。

  由於吳良在世之日,頗為勢利,一向不理貧寒族人;所以這時紛紛出頭奪產。孫伯葵想為女兒出頭,已經跟妻子商量好了,預備寫信給陶澍;但巧筠反對。這當然也是她的負氣;而事實上也沒有多大用處,因為那時的陶澍,正在川東道任上,即或想管這件事,亦是鞭長莫及。

  「當時我亦早就回徽州了。去年到揚州訪友,遇見一個貴同鄉,談起來方知其詳。」汪朝奉嘆口氣說:「雖道自作孽,不可活。言之畢竟可傷。」

  陶澍當然也很難過;心裏更關切著巧筠,便即問道:「目前的情形呢?」

  「那要問夫人。或者有家信。」

  陶澍心想,巧筠的境況,一定不會好;他回想嘉慶二十四年底,接到安化來信,說岳父、岳母在一個月之內,雙雙病故,當時便很奇怪,何以禍不單行。如今想來,必是因為這件事,受了刺激之故。

  汪朝奉其實知道巧筠的境況,只有意不說;這樣陶澍就會跟妻子去談這件事。秋菱有什麼關於她姊姊的話想說,便有了個很好的機會。

  果然,到得汪朝奉被送至小花廳安置;陶澍便將汪朝奉告訴他的話,向妻子求證。

  不提便罷,一提起來,秋菱雙淚交流,「老爺不說,我也不敢提。事情悶在我心裏好幾年了。姊姊,」她哽咽著說,「只落得孤苦伶仃,衣食難周八個字。」

  陶澍既驚且哀,慘然說道:「又何至於如此?」

  「世間凌虐絕戶人家寡婦,是件最容易的事。那時在川東;調山西的時候,她託人寫了一封信給老爺——」

  「我沒有收到啊!」陶澍搶先說,「我從沒有看到她的信。」

  「你怎麼會看得到。專差送信到重慶;我們正在到太原的路上。後來我聽說,只差三天;專差早到三天,你就看到她的信了。我姊姊,真是命苦!」說著,秋菱又是涕泗滂沱了。

  「唉!」陶澍哀嘆,「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老爺!」秋菱收淚說道:「總得要替她想個辦法才是。」

  「是!是!」陶澍一疊連聲地,「該想辦法,該想辦法。」

  有這句話就行了!秋菱心裏在想,只為娘家已沒有人,不便專派個家人回安化去給巧筠送錢;加以素來不蓄私房,即或遇到便人,也只能接濟個十兩八兩銀子,如今可以好好跟丈夫談了。

  不道陶澍卻先開了口:「明天我就派人回安化;替她送一筆錢去,或者就擱在汪朝奉的典當裏,動息不動本,養她的老。」

  這個打算是不錯的,但卻有一層難處;「老爺,」秋菱很婉轉地說,「這樣做,是替她設想得很週到,但怕姊姊會傷心。」

  其實,是巧筠從川東投信不遇,益生誤會,發誓不受陶澍的好處,秋菱還瞞了這一段事實。陶澍便問:「然則,計將安出。」

  「只好託汪朝奉,由我出面,按季送她一筆錢,請汪朝奉典當代撥。」

  夫婦倆細細商量,決定由陶澍在歷年積蓄的宦囊中,提出一萬銀子,託汪朝奉存在他的典當中,按月所得利息,就由典當直接送交巧筠。陶澍還說明,這一萬銀子算是贈予秋菱的私房,這樣,接濟巧筠不過出自妹妹對姊姊的贈予,與妹夫毫不相干,巧筠亦可受之無愧。

  到得下一天午後,陶澍處理完了公事,將汪朝奉請到簽押房來閒談,閒閒談起他跟妻子所作的決定,問汪朝奉有何意見?

  「現在存典生息,月息至多不過四釐半,我可以作主給五釐。一萬銀子一個月有五十兩銀子的利息,過日子是足夠了。」

  「這筆錢是內人的,多承優惠,我代表內人謝謝。」陶澍說道:「銀子怎麼畫過去請你說了,我好交代。」

  「不忙!等我稍稍籌畫,再來奉告。不過,我覺得今天對孫大小姐的慰藉,還不在一個錢字上。」

  「喔!」陶澍問說,「還有什麼?」

  「她傷心的是,中丞視之為陌路了!」

  陶澍大驚,心頭也不免大起疑雲,不知道汪朝奉說這話是什麼意思?

  「中丞可容我再說下去?」汪朝奉見他神色有異,特意先問一句。

  「當然!請。」

  「我的意思,贈金之意,還是要讓她知道,出自中丞。」

  「不妥,不妥!」陶澍搖著手說,「說破了,倘或她竟不受;就再無法挽回了。」

  雖是拒絕,但動機還是出於體諒巧筠;這就等於表示,只要巧筠不會拒絕,說破是他贈金,亦自不妨。

  有了這個瞭解,汪朝奉便不再多說;盤算了一下,寫了一封信,請陶澍派一名差官——撫標的把總,專程送信到安化,喚了典當中的一名得力的夥計來。

  這個夥計也是汪朝奉的徒弟,姓楊,行二。汪朝奉問起典當的盈餘,楊二答說:「賺了有三萬銀子。」

  三萬銀子的盈餘,除去花紅,約莫還有兩萬,照例一半轉為本錢,一半繳送東家,恰好是一萬銀子。

  繳送東家的盈餘,一向匯到揚州;如今可以不必匯了,「我打一張一萬銀子的收條給你,代收東家的盈餘。」汪朝奉說,「你立一個一萬銀子的存摺,月息五釐。」

  「是!」楊二印證地問:「是存在我們舖子裏?」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