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印心石 | 上頁 下頁
五〇


  「嫁得好」三字像針樣刺在巧筠心上;臉色頓時變了,劉四嫂一向胸無城府;這時發覺自己失言,深為不安,但又不便道歉,也不知如何解釋,楞在那裏,頗為尷尬。

  這下,反倒是巧筠覺得抱歉,「請坐啊!」她想出兩句話來緩和場面,「我要拜託妳件事,換十兩銀子的銅錢;另外二十兩銀子替我剪開,兩把重一塊的最好。」

  「這容易。我馬上替妳去辦。」

  「不忙,不忙!」巧筠拉住她說,「我們先談談。」

  劉四嫂便坐了下來,巧筠將史炳生帶來的土產,挑其中可以消閒的糕餅糖果,抓了幾大把放在桌上款客。

  「妳有沒有事?」巧筠問說,「我有好些話要跟妳說。」

  年近歲逼,作一個掌櫃娘子豈能無事?不過劉四嫂為人熱心,不忍辭拒;兼以巧筠的身世遭遇,一直是街坊的話題,如今聽她說「好些話」要說,當然是談她自己,很值得聽一聽。好得有兩個女兒都很能幹,偷閒片刻也不要緊,所以點點頭說:「沒有事!有事也不礙,自有人會照應。」

  「對了!妳生了兩個好女兒。」

  想到劉四嫂的那一雙姊妹花,又加深了巧筠的感慨。多少年來,她將一切不如意的事,都積在心裏;早就覺得要找個肯同情她的人,盡情一吐,方能稍減心頭的負擔,能容她鬆一口氣。這天史炳生一來,使得她的這種欲望,更升高到如骨鯁在喉的程度;恰好劉四嫂來訪,是唯一可談之人,所以明知她家務繁忙,仍舊提出這個不情之請。

  「有話,妳說啊!」劉四嫂咬著江南的蜜餞青梅,「我靜下心來,等著聽呢!」

  「一部二十四史,不知道從哪裏說起?」巧筠看到那三錠銀子,不由得想到當初的悔婚別嫁;心又像刀割一般地痛了。

  看她神氣不對,劉四嫂有些著慌,「吳太太,」她說,「妳不要去想傷心的事!」

  光聽這句話,巧筠便覺得她確可算是一個知音;心裏一感動,越發覺得要說出來才舒服。

  「劉四嫂,大家都說我嫌貧愛富,自作自受;我也承認。不過,說這種話的人,都是沒有經過我的處境;倘或經過,就不會這樣說了。」

  「是啊,我也常常跟人家說,『家家有本難唸的經』,吳太太當初總也有不得已的苦衷!」

  「阿彌陀佛!」巧筠真的合掌當胸,微帶激動地,「總算有人說一句公平話!劉四嫂,水往低處流,人往高處爬;當初,吳家來提親,我心裏是有點動的,怪就怪在我那時候顧慮太多,沒有一口回絕,以至於我爹誤會了我的意思。」

  原來還有內幕!劉四嫂精神一振,「吳太太,」她問,「妳先說,妳有些什麼顧慮?」

  「我顧慮的是,我嫁到陶家,對他有沒有幫助?」巧筠略停一下說:「我家境況雖不好,不過我也是嬌生慣養的;不會燒飯、不會洗衣裳;嫁到陶家,妳說怎麼辦?」

  「這倒是實話,妳是一朵花,要插在花瓶裏供養的;陶大人那時候一個窮秀才,怎麼養得起妳?」

  「就因為自己私底下想想,他如果養不起我,我成了他的一個累贅,變成害人害己,所以我一時沒法子回絕吳家。到後來,我爹受了人家的聘金;我爹跟我娘天天吵,吵得六神不安,那種日子,不是人過的。當時全家只求我爹不要鬧,什麼都好說。到後來,到底還是我娘來了掉這件事!」

  「妳是說,拿、拿現在這位陶太太當作妳妹妹,代嫁到陶家?」

  「是啊!到了那個時候,我想爭也不成功了。」

  「到了那地步,當然不能爭了。一爭不壞了妳妹妹的終身大事。」

  「就是這話。」巧筠黯然說道,「哪想得到以後——」

  「妳也不要難過。萬事全是命,半點不由人!怪不得妳。」

  「唉!說是這麼說;換了妳只怕也看不開。」

  「話說回來了,妳妹妹,陶太太總算是有良心的。」

  「她人是好的。不過最近有件事,我可真有點弄不明白了!」

  「什麼事?」劉四嫂問。

  「一個多月之前,汪朝奉的典當裏來了個人——」

  這個人自然是楊二。巧筠所以要談這件事,是希望劉四嫂能為她解答一個疑團,秋菱根本就沒有什麼私房要存典生息,那麼一萬銀子是哪裏來的呢?

  「當然是陶大人交給汪朝奉的。」

  「不會!」巧筠答說:「他一直恨我。從前有件事託他,他能夠幫忙的不肯幫忙,連回信都沒有。」

  「那麼會是誰呢?」劉四嫂說:「總不見得汪朝奉會拿一萬銀子,冒充陶太太的私房;按月生息來供使用。他跟妳非親非故,為什麼這麼好?就算他有這麼好,陶家的親戚要他來照應,不掃了陶大人的面子?」

  旁觀者清,也是簡單地照常理判斷,所以反能看得透徹。巧筠也覺得她的話不錯;無奈她始終不能相信,陶澍會盡棄前嫌,為她籌畫生計。

  「那年他們夫婦回安化來請客;帖子倒也發給我了。老奶媽到我娘家去了一趟,回來告訴我說,最好不要去赴席;人家也根本沒有打算著我會去。」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