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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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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如此,發帖子幹什麼呢?」 「不發帖子怕受人家批評,說他氣量小。」 「現在也是一樣。」劉四嫂說:「他現在這麼闊了,不肯照應至親,人家也會批評的。」 「現在跟從前不同了。那時吳家跟我孫家,親戚朋友還多;現在就剩我一個窮老婆子,哪個會記得起?」巧筠觸動今昔之感,不禁悲從中來,「早知道有今天這種日子,倒不如哪家也不嫁;絞了頭髮到白衣庵去做姑子。」說著,兩行眼淚掛了下來。 「唉!萬事都是命。妳想開一點兒吧!」 「怎麼想得開?哪裏有東西可以去想?」巧筠的聲音空落落地,聽來荒涼寂寞,令人無端興起一種恐懼,「人活著總有個希望;不管多麼苦,想想有一天會出頭,苦就受得下了。我呢?怎麼才叫出頭?劉四嫂,妳替我想想,要怎麼樣才算是我出頭了?」 劉四嫂心想,王寶釧苦守寒窰十八載,丈夫回來了,就是出頭了;寡婦守節撫孤,到兒子能夠自立,也是出頭了。巧筠一樣都不是,哪裏有什麼出頭的日子? 不過,劉四嫂突然想到一個主意,「吳太太,」她喜孜孜地說,「妳何不承繼一個兒子?」 巧筠搖搖頭,「我也想過。」她說,「吳家的人,我見了就生氣,也沒有什麼有出息的;再說,有出息的又怎麼肯給我?」 「育嬰堂裏去抱一個。從小帶大來,一定當妳親娘。」劉四嫂又說,「妳沒有生過,帶奶娃子自然很麻煩;不過不要緊,我可以幫妳。」 這話將巧筠說得心裏一動,「等我想想。」她說,「自己窮得這樣子,再添一口人;將來弄得母子兩個一起討飯,何苦?」 「妳不要這樣說,哪裏會有這樣的事!」劉四嫂又說,「從來也沒有聽說過,妹妹是一品夫人;姊姊會得討飯。」 聽這一說,巧筠心又熱了些,點點頭說:「我一定要好好想一想。」 *** 一過了人日——正月初七,印心石屋便要開工了,汪朝奉做事很爽利,但也很謹慎。爽利的是,在工錢料價上,不大計較;他說:「明吃虧我也替陶中丞認了。他清廉為官,省下國家給他的俸祿、皇上獎賞他的銀子,回家鄉來造幾間能夠配他身分的住房,不能替他招來一個嗇刻的名聲。」 工頭覺得他很夠意思,因而很樂意地順從了他的要求;擇定正月初七黃道吉日開工——舊房子早在年前就拆掉了。 謹慎的是,怕造屋會妨害陶澍的前程;徽州人本來就相信風水,汪朝奉自己也讀過「撼龍經」之類講堪輿的書,仔細勘察過方位,也請了風水先生用羅盤來細細校算過,認為一切無礙,方始放心。此外,他還想到,那一塊「印心石」不能動;所以除了大門以外,內宅進出必由之路,仍和以前一樣,必得踩上這塊「印心石」。 到了那天,在選定的時辰,午初一刻;在工地上祭神放炮,正式破土。安化城小,這件事立刻成了新聞;有人回憶陶澍當年如何清寒;便有些嘴皮子刻薄的人說:「那時候窮得老婆都娶不起,只好拱手讓人。不過也虧得沒有娶那個『掃把星』!」 「掃把星」當然是指巧筠。不是嗎?嫁到吳家剋公公、丈夫;偌大一片產業,煙消火滅。他們不說吳家老少兩代,多行不義必自斃;卻把所有的責任都推到巧筠頭上,這使得汪朝奉很替巧筠不平。 「都是勢利的緣故。」史炳生說,「如果我家大小姐不是落到這般光景,也沒有人敢這麼說話。」 「炳生,你倒看,」汪朝奉問道:「有什麼辦法讓大家不要這樣子說!他們也應該積點口德。這些話傳到你們大小姐耳朵裏,不把她氣死才怪。」 「辦法是有,不過辦不到。」 「你不管它!」汪朝奉急急問道,「你先說來聽聽。」 「那天我聽劉四嫂說——」 「慢點!」汪朝奉問,「劉四嫂是什麼人?」 「大小姐的鄰居,她丈夫開油鹽店。劉四嫂很照應大小姐;人很熱心的。她告訴我,大小姐跟她談過,說二姑爺到現在都在恨她。大家也都看得二姑爺不理這個大姊姊,越發不當她人——」 「我懂了!」汪朝奉不等他說完,便將話截斷。 汪朝奉不但有所省悟,而且悟得很透徹。他是想到了「入則心非,出則巷議」這兩句成語。此中亦有許多層次,除非大奸大惡,不至於令人心非巷議;其次是有頭有臉的人物,言行不符,明眼人心不謂然,雖不便公然批評,私底下卻薄其為人。至於巷議,表面嚴重,其實不過閒來無事,資為談助而已,只要考查出真正的原因,用事實作有力的說明,浮議自可平息。 像巧筠的悲慘境遇,不過可用來作為勸人勿涉勢利的一個鮮明例子;究其實際,並非巧筠是如何奸惡,只要浮議一息,大家自然而然地會把其人其事忘掉。 其實勸人勿涉勢利,往往本人亦不免勢利;巧筠之常為人所議論,是因為她目前的境況,彷彿自作自受,不足憐惜;但如情勢一變,遭遇並不如人所想的,是應得的報應,那一來,大家對她的觀感,自然也就不同了。 ▼第十三章 恩怨不分明 正月底,汪朝奉接到秋菱的一封信,說陶澍從京裏由驛馬遞到家書,定期出京,大約二月十五,可到漢口,因此秋菱決定在二月初十以前到漢口,泊舟相待。安徽巡撫衙門,已經派出專差,到漢口去布置行館;她特地通知汪朝奉,如果不能分身,就不必到漢口迎接。信末又註了一句,請他將她回安化的日期,告訴巧筠。 汪朝奉一直想去看她,但諸事有史炳生傳話,他找不到一個可去看她的理由。如今有了秋菱的信,便有了藉口,可以堂而皇之登門了。 當然,他要顧慮到巧筠或許對他心存芥蒂,冒昧從事,碰個釘子;或者勉強接待,話不投機,犯不著自討沒趣,所以託史炳生先去問巧筠是不是歡迎? 「要怎麼樣歡迎?」巧筠問說:「是不是要下個全帖去請他?」 「大小姐在說笑話了!」史炳生陪笑說道:「汪朝奉的意思是,怕妳厭煩,託我先來問一問。如果大小姐不願意見他,或者見了他也沒有話說,他就不來討厭了。」 「我沒有什麼不願意見他;也談不上討厭。而且——,」巧筠遲疑了一下,終於說了出來,「我正有話要跟他談。」 「那好!我馬上去請了他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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