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正德外記 | 上頁 下頁


  焦芳實在是個無賴,但居然亦是翰林。他是河南泌陽人;在天順八年中進士時,宰相是河南鄭州的李賢,看在南陽府大同鄉的分上,將他列在「庶吉士」的名單中,得以授職翰林院編修。

  由編修升為侍講,滿了九年,照例考績,應該升為侍講學士。有人跟宰相萬安說:「像焦芳這種肚子裏火燭小心的人,莫非也可以當學士?」

  焦芳聽得這話,聲色俱厲地公然表示:「這一定是彭華說我的壞話。如果我當不上學士,看我不殺他!」

  彭華是內閣學士,很得萬安的信任,而膽子極小。焦芳是故意這樣恫嚇;目的是要彭華害怕,替他到萬安面前去關說。果然,彭華怕一命不保,苦求萬安,將焦芳升了侍講學士。

  就這樣,焦芳完全用流氓的手段做官,橫行霸道,奸狡百出;居然循資歷階,做到了禮部右侍郎。

  焦芳有個同鄉叫做劉宇,現任「右都御史總督宣化、大同、山西軍務」,也是個小人。他跟兵部尚書劉大夏不和,很想取而代之,只是人在邊關,無法在京裏活動。聽得劉瑾有意在外朝結納,便以舊交的淵源,介紹焦芳給劉瑾,目的是希望焦芳替他在劉瑾面前代達許多信中不便細說的話。

  焦芳表面像個老粗,其實心思極細,接到劉宇所寫的介紹信,卻不忙去見劉瑾,打算著先要找個「效忠」皇帝的機會,打個底子再說。

  機會終於來了!有一天大臣會商國政,提到財政,戶部尚書韓文不勝感慨地說:「國庫空虛,而理財不是變把戲,可以無中生有,唯有勸皇上節用而已。」

  像這樣的會議,焦芳知道必有宮內派出來的太監在隱秘之處偷聽,所以他故意裝得憤憤不平地:「平民百姓家,也有額外的用度,何況皇家?俗語說:『無錢揀故紙』,如今天下積欠的錢糧、逃匿的稅收,不計其數!為甚麼不加緊催征,而要限制皇上的用度?」

  這番話是要借那偷聽的人的嘴,去說給皇帝聽的。然後,焦芳才持著劉宇的信會見劉瑾。由於皇帝對焦芳已有好感,所以劉瑾亦易於進言;不久,焦芳竟由禮部右侍郎一躍而為六部之首,俗稱「吏部天官」的吏部尚書。

  ***

  焦芳接任不久,就遇見一件使他很為難的事。

  皇帝也實在鬧得太不像話了!充沛的精力,彷彿永遠消耗不盡似的,可是沒有用在正途上。白天擊球走馬,放鷹逐兔;到晚來,燈火輝煌,俳優登場,在八虎陪侍之下作長夜之飲。有時帶著小太監在後宮亂闖。後宮的女官,共分六局二十四司,粥粥群雌,不分妍媸,遇見醉後的皇帝,都有親承雨露的機會。至於冊立還不久的一后兩妃——皇后是中軍都督府都督同知夏儒的長女;兩妃一沈一吳,封號是賢妃與德妃;十天半個月見不著皇帝一面是常事。

  這是個不折不扣的昏君!戶部尚書韓文一提起來就會老淚縱橫,痛心不已。於是他屬下有個人忍不住要開口了。這個人是個才子,名叫李夢陽,官居戶部郎中,他笑韓文,身為國家大臣,卻只會哭,能哭得出甚麼名堂來?

  不哭又如何呢?韓文向他問計,李夢陽說:「近來言官彈劾八虎的奏章很多,三位閣老都主張嚴辦。如果內閣之外的大臣,能夠聯絡好了,伏闕辨爭,三位閣老一定會響應。滿朝如此,何患八虎不去?」

  「好!我聽你的話。」韓文喚著他的別號說:「獻吉,請你代為草一道奏疏。」

  李夢陽提倡復古,主張「文必秦漢,詩必盛唐,非是者勿道」。因此費了一夜功夫所寫的奏疏,看起來是一篇很精彩的古文。

  韓文看了之後,卻對李夢陽說:「可惜了!獻吉,你白費心血,全不合用。這道奏疏不可以太深奧,否則皇上看不懂,不可太長,太長皇上沒有耐心看。」

  於是,他親自動手,將原稿大加刪削,然後私下徵詢六部九卿的意見;問到焦芳,他便大感為難了。如果拒絕,分明便是八虎的同黨,倘或附議,則又得罪了劉瑾。

  考慮下來,只有先署了名再說。他在想,這一道奏疏能夠打倒八虎,自不必再怕劉瑾;若是打不倒,不妨見風使舵,另想別法向劉瑾輸誠。

  ***

  皇帝從來沒有見過臣下有這樣措詞嚴厲的奏章,到底只是十六歲的少年,嚇得直掉眼淚,連飯都吃不下了。

  奏章到達御前,歸司禮監掌管,司禮監一共八個,其中有個提督東廠的王岳,賦性剛直,平時對八虎非常不滿,看到這道奏章,大為高興。當然也要故意嚇一嚇皇帝。

  「萬歲爺,馬永成他們八個,犯眾怒了!只有照他們的意思辦,『將永成等縛送法司,以消禍萌。』看起來,這八個人的性命不保了!」

  一想起八虎不在眼前,那日子不知道怎麼過?皇帝越發著急,而且不知如何才能消除這場「災難」。因為他只知道皇帝有權,卻不懂皇帝的權力應該如何運用。只是急步握手,喃喃地問:「怎麼辦呢?怎麼辦呢?」

  八個司禮監得要為皇帝提供解決難題的辦法,除了王岳以外,其餘都不主張採取激烈的手段,為的是不願皇帝覺得太刺激。

  於是決定推派司禮監之一的李榮,代表皇帝跟一合疏的大臣去「談判」。

  「有旨:各位大臣愛君憂國,話說得一點不錯。」李榮先給大家戴上一頂高帽子,緊接著下了轉語:「不過,那八個奴才,伺候已久,不忍即置於法。請大家不要逼得太緊,皇上自有處置。」

  「如果不處置怎麼辦?」吏部侍郎王鏊問說。

  「那都在我身上。」李榮舉手指一指自己的脖子,「我頭頸上不曾裹著鐵,難道不怕掉腦袋?敢誤國家大事?」

  這個保證很誠懇,六部九卿的大臣,算是讓步了。

  六部九卿是安撫下來了,但三閣老中,劉健與謝遷的態度很堅決,李東陽亦表示願意聽從劉、謝二人的決定。因此在召集六部尚書、侍郎會商的「閣議」中,決定不理會李榮的要求,堅持原議,非將指出姓名的八大太監送入監獄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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