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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


  這是預先安排好的一齣把戲;豪格「閉門家中坐,禍從天上來」,為多爾袞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段,逮捕下獄。

  於是兩案併議,皆論死罪;多爾袞先傳處分濟爾哈朗之旨:「鄭親王革去親王爵,降為多羅郡王,罰銀五千兩。」再傳處分豪格之旨:「如此處分,誠為不忍,不准行!」這也是預先授過意的,所以由多鐸領銜,率諸王及御前大臣二次上奏,說「太祖長子,亦曾似此悖亂,置於國法。」多爾袞仍以為不可,交王大臣再議;豪格的死罪是免了,但卻不能恢復自由,在西城找了一處屬於宗人府的閒空官房,將他軟禁起來,而且准許他的家人去探望。

  當然,為了防備意外,多爾袞要派人看守。這個人很難找,因為一方面固然要靠得住;但另一方面又必須是跟豪格相熟,且從無嫌隙的人。結果,細心挑選出兩個人,一個叫阿濟格尼堪,姓他他拉氏,他的父親達音布,是太祖的偏裨之將,作戰極勇,因而陣亡。阿濟格尼堪亦頗有戰功,「揚州十日」便是他當主將。此人隸屬多爾袞的正白旗、新升都統,但因多次隸屬豪格,所以派他去看守,不致於招惹反感。

  另外一個叫蘇拜,姓瓜爾佳氏,亦是太祖的愛將。蘇拜十五歲時便因隨征蒙古立功,現任正白旗護軍統領;豪格討伐張獻忠時,各旗皆派軍助征,正白旗派的就是蘇拜;在軍中同仇敵愾,勇於援救友軍,豪格對他頗有好感。

  這兩個人奉派率領勁卒任看守之任時,曾奉有多爾袞的密諭,務必跟豪格接近,將他心裏的想法挖出來。豪格當然也有戒心,儘力克制自己的脾氣,不說一句怨懟的話。

  但幽繫的日子,度日如年;尤其是他的兒子來看他時,眼淚汪汪,使得豪格心如刀絞——他有七個兒子,但最鍾愛的是老四富綬,英俊聰明,而且極其孝順。有一天帶了他的三個弟弟來探望,逗留到晚,不忍回家;這是有干禁例的,阿濟格尼堪跟蘇拜,費了好大的勁,才將他們兄弟四人,連哄帶騙地送了回去。

  豪格這一夜失眠,通宵拍桌打凳地長吁短嘆;阿濟格尼堪跟蘇拜,不敢怠慢,輪流窺伺,怕他有甚麼激烈的動作。

  這樣折騰了一夜,到天色已明,豪格將他們兩人喚了進去,只見桌上擺著從墻上挖下來的幾塊磚頭,不知道他要幹甚麼?

  「你們跟攝政王去說,放我出去,萬事皆休;如果不放我出去,下次我的兒子來了,」豪格指著磚頭說:

  「我用這個打死他們。你們不要說我心狠,我捨不得我的兒子,讓他們跟我一起到陰間。」

  阿濟格尼堪與蘇拜,深知豪格的性情,說得出就一定做得到,頓時將臉都嚇黃了。

  「王爺,王爺!」豪格雖已削爵,但阿濟格尼堪對他仍用尊稱,「你千萬別存這種心思,攝政王遲早會放你的。」

  「要等到那一天?」

  兩人面面相覷,無以為答;豪格便又開口,提出一個限期。

  「你們今天就跟攝政王去說,我等他三天。」

  ***

  「他這樣子胡鬧,可怨不得我了。」多爾袞向阿濟格尼堪及蘇拜說:「你們先回去,我會讓何洛會跟你們連絡。」

  作為豪格死對頭的何洛會,自召回京師以後,復又奉命駐防宣化府,而且復授為他早在八年前就當過的正黃旗滿洲都統。由於豫親王多鐸輔政,無暇兼顧他所主那一旗的旗務,多爾袞便又將他調為鑲白旗滿洲都統,為多鐸分勞;回京以後,仍然經常在攝政王府「行走」,凡是有關對付豪格的計謀,多爾袞多半會找他來密議。

  「豪格自速其死,留不得他了;不然會惹出極大的麻煩。你看,應該讓他怎麼死?」

  何洛會明白,當然不能出爾反爾,予以賜死的處分;不過暗算亦須遮人耳目,勒死了假裝豪格自縊,是一個辦法,但阿濟格尼堪與蘇拜便有看守不嚴的罪過,他們未見得甘心領罪,只要發怨言,便洩底蘊。看來讓豪格怎麼死,是個大大的難題。

  何洛會沉思了好一會,想起一個人可以請教;當時陳明多爾袞,次日回覆,然後去拜訪刑部侍郎黨崇雅。

  此人是前明天啟五年的進士,陝西寶雞人,崇禎年間官至戶部侍郎。李自成破京從賊;入清後又以天津總督駱養性的保薦,得任刑部侍郎。何洛會是想到刑部的劊子手很多,想問一問黨崇雅,此輩是不是有甚麼殺人可以不留痕跡的手法?

  「何公,這要問我的薦主;他是大行家。」

  他的薦主便是駱養性。此人是前明最後一任錦衣衛都指揮使,無惡不作。李自成破京,首先投降;及至多爾袞領兵入京,他又是首先投降,而且陳設儀仗,引導多爾袞入武英殿,因而得任天津總督,以奏請徵納錢糧,照舊例每兩銀子加火耗三分,這是恢復明末的苛政,奉旨申飭;未幾解任,如今是以「太子太傅左都督」的銜頭,在家安享巧取豪奪而來的豐盈宦囊。

  這天得報,何洛會登門拜訪,不由得又驚又喜,他當然知道何洛會是攝政王多爾袞面前的大紅人,早就有心結交,但何洛會不通漢語,鄙視漢人,何從攀談;想不到此人竟會降尊紆貴,親自造訪,自然喜出望外。

  當下親自出迎,鞠躬如也將貴客迎到廳上,奉之上座;何洛會是帶著翻譯來的——六部都設有專司此職的人員,職銜叫做「啟心郎」,有滿有漢,人數不一,何洛會是借了兵部的一名啟心郎,前明曾做過工部主事的張奉先陪著來的;此人原就認識駱養性,所以翻譯時知情達意,毫無隔閡。

  何洛會淡淡地客套了一番,透過張奉先,道明來意,說是想來請教明朝錦衣衛處決犯人的方法。

  「要看怎麼樣處決?是梟首、凌遲,還是腰斬?處決以前,有甚麼刑罰,不可一概而論。」

  「駱大人,」張奉先說:「這麼談起來太費事,而且也怕說不清楚;有沒有甚麼簡便的法子,讓他一聽就懂。」

  駱養性想了一下說:「有!」接著便命聽差去取一部書。

  這部書題名「刑具圖說」。駱養性只翻開處決的那一部分,前面無甚足奇,是普通斬決所用的刀,大小不同,共有五柄;柄端鑄一個鬼頭,所以俗稱「鬼頭刀」。後面就不同了,奇形怪狀,有的像鈎;有的像鋸。用途隨形而異,挖目、剝皮、抽筋、腰斬、摘心;這些很困難的刑罰,都要用到特殊設計的刀,當然,更須有經過特殊訓練的劊子手。

  駱養性講得口沫橫飛,何洛會卻聽得毛骨悚然;「這太可怕了?」他問:「有沒有甚麼犯人不太受苦,死了以後,又不容易看出是橫死的處決之法?」

  張奉先據實照譯。駱養性拿他的話,體味了一會,已知何洛會的用意,「我舉薦一個人。」他說:「鑾儀衛有個蘇拉,姓哈,是個回子。你們找他好了。」

  各衙門的雜役,名為「蘇拉」,是滿洲話;鑾儀衛掌管車駕儀仗,它那裏的蘇拉,何以能解答何洛會所想知道的事?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沒有錯。」駱養性又說:「他如今不幹這個了,不過你們提我的名字好了,他一定肯幫忙。」

  這便表示他深知何洛會真正的來意;張奉先細想了一會,恍然大悟,「沒有錯。」他對何洛會說:「如今的鑾儀衛,就是前明的北鎮撫司。」

  「北鎮撫司怎麼樣?」

  「錦衣衛的監獄就叫鎮撫司。先只有南鎮撫司,明朝永樂年間添設北鎮撫司,專管欽命要犯。哈回子大概是北鎮撫司的牢頭禁子;本朝把北鎮撫司改為鑾儀衛,哈回子留在那裏當了一名蘇拉,所以駱大人說他『如今不幹這個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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