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狀元娘子 | 上頁 下頁
一〇


  是如何好辦呢?洪鈞卻又不說。藹如等了一會兒,見他還不開口,便即催問:「三爺你倒是請說下去呀!」

  洪鈞拋去一個眼色,藹如明白了,他是不願讓小王媽聽見。而小王媽亦極其知趣,對他的眼色和她的話,裝作未見未聞,悄悄而退,避了開去。

  「三爺,」藹如凳子挪一挪,靠近桌角,一面為洪鈞剝醉蟹,一面問道:「你有什麼好法子,快告訴我吧!我跟我娘相依為命,她老人家累出病來,萬一有個三長兩短,我也就只好往那裏跳下去了!」說著,順手遙指窗外,但見汪洋一片大海。

  洪鈞心頭一震。蘇州人多忌諱,他覺得她語出不祥,甚非好兆。但此念一起,立即又為他硬壓了下去;自己責備自己,好端端地,那裏有那麼多瞎疑心?這不是自尋煩惱?

  心裏在搗鬼,臉上不知不覺地露了出來。「怎麼回事?」藹如不安地問,「三爺,你在想什麼?」

  「喔,」洪鈞驚覺,報以歉疚的笑容,「不相干。」他定定神說:「我在想,願意給籐將軍抬神轎的老婆婆,一定不少。神轎也不過八抬,最多十六抬。自告奮勇的多,用的人少,就必有人向隅。想個法子,將你母親歸入向隅之列,不就沒事了嗎?」

  藹如靜靜聽完,束著手,很認真地想了一會兒,抬眼說道:「這確是個好法子。不過……」

  「我懂你的話!」洪鈞搶著說,「你是說,要有人到成山廟去料理這件事。是不是?」

  「是啊!」藹如答說:「籐將軍會的『會首』,每年由那裏各村輪推。今年還不知道是誰呢?」

  「不要緊!一打聽就打聽到了。這件事我替你去辦。我的用人是本地人,很能幹的;我交給他去辦,包你妥當。」

  「那,那可是大好了!」藹如斟滿酒杯,捧起自己的一杯說:「三爺,謝謝你。」說罷,端起一小盅白干,一飲而盡,若無其事似地。

  「你的酒量不壞!」洪鈞面有難色,「這白干太凶了,喝下去火燙一條線,直到丹田。好傢伙,真受不了!」

  「你不早說,我有好些酒,我替你換。」

  「不!不!」洪鈞忽又不願示弱了;端杯欲飲,卻以動作過於匆遽,酒有一半潑在外面。

  「我們那一帶喝酒有個講究,是四句歌訣:『端杯穩、舉杯平。一口吞、嚥無聲』。做不到這四句話,便不算會喝酒;會喝酒的,做不到這四句話,便見得他有醉意了。」

  「這就是禮!以禮制情,才能不及於亂。」

  「好個以禮制情!」藹如顯露了她的伉爽的本性,大笑說道:「在這望海閣說這話,三爺你不覺得煞風景?」

  洪鈞有些不好意思。自己想想也覺得不合時宜;在這大道青樓之中,談以禮制情,不就像道學先生自負「眼中有妓,心中無妓」一樣可笑嗎?

  但如深一層去看,她的話也就等於一種暗示,這裏是放浪形骸的地方,不宜拘束。這樣想著,不由得伸手過去,按著藹如的手背問道:「你看我是怎麼樣的一個人?」

  他的意思是:你當我是不解風情的書獃子?而藹如卻不理會他的言外之意,只是被提醒了,「啊,」她正色說道:「我昨天就想問了。三爺,你府上有些什麼人?」

  洪鈞不防她有此一問,直覺地感到不宜率爾答覆。心想,自己的家世,沒有什麼可以炫耀的。也許在她想像中,「洪三爺」縱非貴介公子,總也是門第清華,衣食無憂。說了實話,豈不讓她失望。

  倘若不說實話,又覺得辜負了她一見投緣,傾心相待的真情。在這左右為難,而又不能不答的窘迫情況之下,洪鈞便只好先「將」她一「軍」作為招架了。

  「你呢?你還沒有告訴我呢?好好兒的,怎麼會從徐州到了山東?」

  「是啊!原是好好兒的一家人,怎麼到了山東?又落得這麼一個提起來羞煞人的地步?都是讓捻子害的……」

  那是在咸豐六、七年之間,捻軍張樂行由皖北向西南兩路竄擾,所至之處,大肆擄掠。藹如全家被裹脅著奔馳於河南、安徽交界的地區。這樣到咸豐八年秋天,朝廷攻剿並施,兩淮情勢,初告穩定,捻軍被逼入山東,藹如全家在一個偶然的機緣中,得以脫險,但已是九死一生了。

  「我家雖是半耕半讀人家,我父親卻是從來沒有下過田。常時一本書、一杯酒在手裏,百事不問。三爺,你倒想,我父親可吃得來那種苦?兩年功夫,折磨得不成人形。雖脫了險,日子卻並不好過。在東昌府地方,終於病倒了。數一數荷包裏,只得二兩多重一塊碎銀子。你說,這日子怎麼過法?」

  以下就可想而知了。不過洪鈞雖覺得不必再問,而藹如還是說了出來,為了治病吃飯,沒奈何走上這條道路。幸好,她自己還有主張:一不賣身,二不作妾。那樣做雖可得一筆整數,但往後就不容易有出頭的日子了。

  「那是五年前的話,我十七歲。拋頭露面,醫了我父親兩年多的病。到底大限已到,買棺盛殮,找地安葬,都還不曾負什麼債。不過,我的身子總是洗不乾淨了。我對我娘說,我們李家是徐州有名望的人家,我們就自己不在乎,也得顧全族中的體面,決不能回去。事已如此,索性為自己打算打算,遠走高飛吧!我娘亦以為是,就搬到了這煙台,一晃眼三年了。」

  「為養親而辱身,可敬之至。」洪鈞言不由衷地說了這一句,作為慰藉;接著又問:「今後你是怎麼個打算呢?」

  「喏!」藹如指一指碗說:「讓我娘吃幾年飽飯。」

  「喔!」洪鈞又問:「你自己呢?」

  「我自己當然也有打算。」藹如這樣回答,不肯再說下去。

  「你是怎麼個打算?何妨說與我聽聽!」

  「你一定要問?」藹如抬起頭來,雙目灼灼地看著他。

  「我不是多事,是關切。」

  這是近乎多餘的解釋,而藹如卻似乎很滿意於他的話,點點頭說:「好,我就告訴你。我前半生受盡委屈羞辱,後半輩子要揚眉吐氣一番。」

  「有志氣!」洪鈞脫口稱讚,而隨即出現了困惑的神色。

  他的想法瞞不過目光銳利、閱人亦多的藹如,她問:「三爺,你必是要想,我三綹梳頭、兩截穿衣的一個女人,又吃了這碗飯,怎麼能夠揚眉吐氣?那不是妄想!」

  洪鈞臉一紅,囁嚅著說:「我不是這個意思。」

  那麼,是什麼意思呢?藹如知道他無法解釋,也不願他受窘,一笑了之,從容說道:「這該你告訴我了!」

  「對!」洪鈞矍然而答,「我該告訴你了。」

  感於藹如的真誠及亢爽,洪鈞說了實話,約略談了他的家世,藹如俯著身子傾聽,心無旁騖的至誠之態,使得洪鈞相當感動。

  「小姐!」等洪鈞說完,等候已久的小王媽趕緊插進來說:「湯已經熱過三遍了,請用飯吧。」

  說到這裏,自鳴鐘打了三下,洪鈞如夢初醒似地說:「了不得了!一頓酒喝了兩個鐘頭,談得忘了時候了!」

  於是洪鈞乾了杯中餘瀝,用滾燙的鮮魚湯泡了半碗飯,匆匆吃完。起身摩腹,覺得非常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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