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達書庫 > 高陽 > 狀元娘子 | 上頁 下頁 |
| 一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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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萬士弘笑了,是一種自覺好笑的神氣,「就是我們四個,各霸一方。」 於是等擺好牌桌,四人相將入局;扳好了位子,也不談輸贏大小,噼噼啪啪就打了起來。洪鈞生性不好此道,站在萬士弘身後看了兩把,覺得無聊,一個人在藹如的畫室中閒坐,望著浩邈天際,想得很遠。 突然間發覺有隻手搭在肩上,回頭一看,是藹如悄悄站在他身後。「你在想什麼?想得出了神!」她問,「連我進來都不曾發覺。」 「我在想一篇文章。」洪鈞隨口敷衍著,將話題扯了開去,「萬士弘他們似乎是約好了到這裏來打牌的?」 「本來就是這樣。」 「既有此雅興,何不早些來?」 「也不是有此雅興。」藹如遲疑了一會說:「回頭你就知道了。到外面來坐吧,客人都要來了。」 說罷,藹如轉身而去。洪鈞聽出她話外有話,要看個究竟,便又走到西間,只見四個人都叫了條子,一面打牌,一面談笑。張仲襄索性讓他的相好代打,自己坐在她身後作壁上觀。 「怎麼?」洪鈞笑著問:「出師不利,找人換換手氣?」 「非也!至今為止,我一吃三;悖入悖出,讓她去輸幾個。」 張仲襄的這個相好,貌僅中姿而一雙手極美,牌也打得好,撒骰抓牌發張,手法極其熟練。洪鈞不由得想起兩句唐詩,信口唸道:「『紅牙縷馬對樗蒲,玉盤纖手撒作盧』,看她們打牌,倒比自己打有趣。」 「正是。我亦云然。可惜,看不到幾副了。」 原來已經北風圈,而就在這幾副牌中,客人都已到齊,因此,只打了四圈便結束。張仲襄一家贏了一千銀圓,但三家所輸的總數卻不止一千,因為頭家就打了四百塊。 原來如此!是有意為藹如打頭。洪鈞總算明白了,但心裏卻有異樣的滋味。 話雖如此,那份不舒服的感覺,卻也很容易拋開。因為一到入席,身居主位,藹如和他立即便呈眾星拱月之勢。作為女主人的藹如,應酬的手腕,雖不能如久閱風塵的門戶中人,八面玲瓏,風雨不透;但誠懇而大方,天然有一段所謂「林下風範」,卻是自南到北,任何一位名妓所不及的。 稱揚藹如,在洪鈞覺得比恭維自己更覺陶然;何況大家讚藹如每每連帶讚他,說她具慧眼,固然是說她能識才子;說她眼界高,何嘗又不是抬高他的身分?如此,洪鈞酒到杯乾,竟比客人醉在前面。 等到醒來,只覺口渴得厲害,嗓子乾澀得發聲都困難。勉強嚥下口唾沫,翻個身向外,但見羅帳燈昏,有骨牌的聲響,雖輕而脆,沉沉夜中,聽得非常清楚。 「藹如!」他吃力地喊著。 床後的套房門一響,藹如走了過來,掀開帳子問道:「要喝水不要?」 因為難於言語,洪鈞只答了一個字:「要!」 藹如順手掛起帳門,然盾剔亮了窗前方桌上的燈,很快地端了一個大瓷茶盅來。洪鈞仰起身子,接到手中,一眼望去,是杯黑顏色的水,不免疑忌。但渴不擇飲,無暇細思,一仰臉就喝。等一上口,就捨不得放下了,喝得涓滴不留。 「從來沒有喝過這麼好的東西。」洪鈞喉頭已潤,聲音清朗;側過茶盅迎光一看,白細瓷上留著紫灩灩的水漬,便即問道:「是桑椹汁?」 「看你,豬八戒吃人參果,不辨滋味,連葡萄汁都嘗不出來!」 「對了,是葡萄汁。」洪鈞起身下床,「江南要到初秋才有葡萄,名貴異常。四月裏的是桑椹,所以我一時錯覺了。」 「冷不冷?」藹如將他的夾袍披在他的身上,溫柔地說:「還是睡去吧,你今晚上醉得很厲害。」 「這一杯葡萄汁下肚,醉意全消,這會兒覺得很舒服。」洪鈞一面扣鈕扣,一面問道:「今晚上喝醉以後,可有什麼失態之處?」 「那還用說?」藹如微含嗔怨的眼光,瞟了他一下,「直瞅著我笑,就像得了失心瘋似地,害得我讓大家取笑。」 「就是這樣子嗎?」 「這已經夠受了!還要怎麼樣?」 洪鈞覺得很安慰。他的感覺與她不一樣,不以為那是失態,「笑有什麼不對?」他說,「莫非像我眼前的境遇,不瞅著你笑,倒要朝著你哭?」 「算了,算了!你們蘇州人就是嘴甜。」藹如其詞若有憾焉,「白天睡午覺醒了,賴著不肯起床;不說你要我陪你,倒說你是陪著我說說話。」 「本是如此。只要你願意,我可以一直陪著你。」 「別說這種沒出息的話!」藹如收斂了笑容,「我不喜歡妝台奴隸。」 洪鈞笑笑,不作分辯,只說一句:「你看著好了。」 在藹如,原是遇到機會,有意激他,當然亦不宜再多說什麼。喚起在套房中熟睡的阿翠,將坐在炭爐上,用微火偎著的一鍋鴨粥取了來,陪著他宵夜。一面啜粥,一面閒談;不知怎麼,藹如對蘇州的一切大感興趣,從玄妙觀的風光,問到吳中閨閣的瑣事,絮絮不休。洪鈞則是有問必答,但答不出所以然的也很多,因為他到底不是蘇州的土著。 看伺候在一旁的阿翠,坐在小凳子上東倒西歪,只是睜不開眼,洪鈞心有不忍,找個空隙,打斷了藹如的談興:「該上床了!」 於是喚醒阿翠,收拾桌子;藹如打發她先回套房去睡,親自為洪鈞重整衾枕,在大床中間折一個窄窄的被簡,只容得下洪鈞一個人。 見此光景,他自然意會。雖覺心癢癢地,躁急難耐,然而亦不便強求。左思右想好一會,方始問了一句:「你睡在那裏?」 「我跟阿翠一起睡。」藹如接著說:「你不是倦了嗎?睡吧!」 「我不倦。」 「那……」 洪鈞懂她的意思,搶著說道:「剛才是因為我看阿翠打盹打得快從凳子上栽下來了,所以那樣說法,好讓她睡去。」 「原來你是體諒她。」藹如打個呵欠,「我倒有些倦了。」 「那你睡去吧!累了一天,到這時候還不能上床,真叫我過意不去。喔,」洪鈞突然想起,探手入懷,掏出一張五十兩的銀票,遞向藹如:「不知道夠不夠開銷?」 「你先收著,明天再說。」她拿銀票塞回洪鈞手中,還將他五指屈了起來,捏緊銀票,倒像怕他掉了似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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