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狀元娘子 | 上頁 下頁
一四


  接著,藹如便向後走去。洪鈞不太明瞭她的意向,而最主要的是,她的影子一消失,他就覺得一顆心空得難受,因而緊跟著她到了套房。

  套房倒並不小,但擺滿了大箱大櫃,以致於在一桌兩椅、一張小床以外,幾無迴旋的餘地。那張小床睡兩個人已嫌擠,而阿翠的睡相又不好,頭與身子對著兩斜角;藹如正在推她,要她睡好。

  「這不行!」洪鈞立刻有了主意,「我有個辦法,你跟阿翠睡大床,我睡小床。」

  「那有這個規矩?」

  「這不是講規矩的時候。我也不是跟你假客氣,我是為我自己。睡在大床上想起你在小床睡不安穩,我又怎麼能呼呼大睡?」

  這個說法為她接受了,同時也是感動了,停下來想了一會說:「索性不睡了,我們再聊聊。」

  「如果你支持得住,我陪你!」

  於是洪鈞陪著藹如,在方桌兩面對坐。桌上有一副象牙天九牌,一本小書,名為《蘭閨清玩》。

  這是大家小戶,只要閨閣中有人識字,使幾乎必備的一本書。裏面有各種用牙牌消遣的花樣,最常用、或者也是最實用的是「牙牌神數」。但洪鈞想起剛才夢迴之初所聽到的聲響,便即問道:「你在起課?」

  「好端端的,起課卜卦幹什麼?」藹如答說:「我是一個人無聊,在『通五關』。」

  「對不起!」洪鈞賠笑說道:「我佔了你的床,害你枯坐了半夜。」

  「不相干,要睡還怕沒有床?我是怕你醒了,要茶要水,沒有人照應。」

  這一說越使洪鈞覺得過意不去。不過,他心裏在想,藹如其實既可以睡,亦可以照應茶水;她那張床寬得很,睡在自己腳後,一喊就醒,亦很方便。

  想是這樣想,卻不便與她辯這個理,只覺得心裏像是遭了人的白眼似地不舒服。轉念又想,到底才見了四面,她即令有心,也還不到投懷送抱的程度。何況望海閣到底是勾欄人家,這樣的排場,日常開支不輕,自己還不曾花過錢,憑什麼就以為藹如應該不避形跡,同床而眠?

  「三爺,你在想什麼?」藹如問道:「若是倦了,還是去睡吧!」

  「不,不,我不想睡。」洪鈞用鼓勵的語氣說:「你不是想聊聊天嗎?我們談點什麼有趣的事。」

  藹如點點頭,突然眼睛發亮,是想到了有趣的事,「西湖上有個白雲庵,你可知道?」她問。

  「知道啊!供的是月下老人,其實就是古時候的『高媒』,專管人間姻緣子嗣。相傳『高媒』是商朝的始祖,契的親娘高辛氏。」

  「你別跟我掉書袋,我不管什麼高眉、低眉。」藹如笑吟吟地說道:「我給你看樣東西。」

  她起身從衣櫃的抽斗中取出來一隻錦盒,洪鈞看盒上紅綾籤條,用鐘鼎文題著「月老神簽」四字,不由得也大感興趣,忙不迭地打開盒蓋去看。

  裏面裝的是長約四寸、寬僅分許的牙籌,頂端紅字標明數字,中間刻的是籤文,隨手拈起一支籤來看,是第二簽,刻的是王勃「滕王閣序」的名句:「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

  「倒有點意味。」洪鈞笑道:「若是居孀的求得這支籤,似乎好事可諧。」

  「虧你怎麼想來的!」藹如好笑,「那有寡婦向月下老人求籤的。」

  「那麼,」洪鈞忽然意動,「我倒想求一支。就不知道有沒有籤筒,怎麼求法?」

  「有個法子。」藹如取來一粒骰子,指著說道:「骰子上的六不算,只當空白,你先擲一粒看!」

  洪鈞聽她的話,取骰一擲,恰是個六,還待再擲時,藹如揪住了他的手。

  「簽一共五十五支。頭一擲作十位數,你擲個六,當作空白,便是十以下的簽了。」

  「我懂了。第二次再該擲兩下,加起來便是個位數;如果擲兩個五,便恰好是十。」

  「對了。倘若你頭一次擲的是五,第二次就只擲一把好了。」

  「那當然。簽到五十五為止,不能挪兩把。」洪鈞將骰子握在手裏搖了兩下,還吹口氣,然後撒手擲去,滾出一個紅四,便伸頭去看籤文。

  「不要先看!先看了就不好玩了!」藹如將錦匣撲轉,「嘩啦啦」一聲,倒得滿桌的牙籌;然後將它一一翻轉,背面向上,上有數字,從一到五十五,擺齊了,方始說道:「再擲!」

  一擲是個六,不算,仍舊算是四;洪鈞伸手去取簽,卻又讓藹如將手撳住了。

  「你最好不要看!」她有些忍俊不禁地。

  「為什麼?是不吉之語?」

  「倒不是不吉。是月下老人罵你,罵你是個色鬼!」說著,撲在桌上,笑不可抑。

  洪鈞取起第四簽翻過來一看,不由得也失笑了。籤文是:「斯人也,而有斯疾也!」

  「這個不算!待我一瓣心香,虔誠默禱,求個上上好簽。」

  「但願如此。」藹如問道:「你求什麼?」

  「你莫問我;我且問你:你要不要求支籤?」

  「我自己會求。你亦莫問我。」

  「好!心動神知,月老自然知道我求的是什麼?」

  說完,洪鈞將骰子捧在手裏,當胸合十,閉上了眼,唸唸有詞,卻聽不清他禱告的是什麼,只看得出一臉肅穆,無半點兒戲之意。

  求得的是第二十二簽。對面注視的藹如,立即含笑說道:「恭喜,恭喜!真正是上上好簽。」說著,拈起那支籤送到洪鈞眼前。

  一看是首最俗氣的詩:「久旱逢甘雨,他鄉遇故知;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洪鈞笑笑不響,心裏並不高興。他問的是自己與藹如的將來,而四樁人生得意之事,無一與藹如有關。問的是可能金屋藏嬌?答的是「洞房花燭」;竟似提醒他莫忘掉花燭夫妻!豈不大煞風景。

  藹如所注意的是第四句,「你將來科名一定得意。三爺,」她說,「到金榜題名的時候,可別忘了今天的這支籤,想著到杭州白雲庵去燒香還願!」

  這一說,洪鈞又高興了。「但願如你所說。」他說,「那時候我們一起到杭州去燒香。」

  藹如深深看了他一眼,垂下頭去,忽然歎口無聲的氣:「不要想得那麼遠!」

  ***

  李婆婆是近午時分到家的。洪鈞和藹如還都在夢中——他們是在曙色將透的時候,方始上床;睡得正沉,毫無所知。

  李婆婆不見女兒的蹤影,少不得要問,阿翠答說:「還睡在那裏。小姐是等我起來了,才睡的。」

  「怎麼,一夜沒有睡?」

  「大概是。」

  「什麼大概是!」李婆婆叱道:「連這點事都弄不清楚。」

  阿翠不敢回嘴。李婆婆也不作聲,換衣服、洗臉,然後喝茶歇息。等小王媽經過,招招手將她喚住,細問這兩天的情形。

  於是小王媽從頭說起;藹如如何約洪鈞午餐,並且特地替他預備蘇州菜;萬士弘如何作東,洪鈞如何回請,講得熱鬧非凡。

  「昨天飯前先打牌,只打了四圈,頭錢倒打了四百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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