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達書庫 > 高陽 > 狀元娘子 | 上頁 下頁 |
| 二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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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萬家,一直到午夜他們異姓手足才有交談的機會。可是到了可以說話的時候,卻反而沒有話說;因為千言萬語,一時不知從何說起? 萬士弘像一下子老了十年。洪鈞看在眼裏,不禁想哭,「大哥!」他終於找到一句話說:「不要氣餒!」 萬士弘的嘴角牽動了一下,硬擠出一絲笑容,「你不要替我難過!」他說,「局面還不致於不可救藥!人欠欠人,清理下來,還可以相抵。」 「大哥!」張仲襄緊接著他的話說:「我跟文卿商量過了,他明天就走,替你去料理茶莊的股份。你是怎麼個打算?趁早交代文卿。」 「茶莊的股份?」萬士弘茫然不知所答;定一定神才想起來,「喔、喔,我倒忘記了。千把銀子的事……」 「大哥,」張仲襄打斷他的話說,「別看千把銀子,至少也是個退步。我跟文卿的意思是,事到如今,你無須再客氣。人家有難,你救過人家;現在你遭遇拂逆,人家也該幫你的忙。其實也不是要人家幫忙,只不過該歸你的歸你而已。」 「嗯!」萬士弘想一想問:「你倒說,該怎麼辦?」 「自然是收股份。當初人家是多少錢下本?」 「他跟我說過,是三千兩銀子的本錢。」 「現在就是四千兩了,你有四分之一的股份在內。」張仲襄說,「大哥,我替你寫一封切切實實的信。就說全權委託文卿,代表你立一張合夥經營的筆據,你看如何?」 「也好!」萬士弘問道:「明天有船嗎?」 「有一條沙船,明天趁午潮出口,我已經替文卿講好了,搭那條船走。」 「沙船?」萬士弘躊躇著說:「這兩天風浪很大,我真有點不大放心。」 到這樣的地步,萬士弘依舊關懷著他人行旅的安危,著實令人感動;洪鈞不知那裏來的膽量,挺一挺腰板,很不在乎地說:「大哥,你儘管放心!絕無危險。」 萬士弘笑了,是自覺安慰的笑;五月十三關帝廟結盟,畢竟有些用處。「我有你們兩位共患難的兄弟,我還怕什麼?」他拍拍洪鈞的肩說,「我也懂點麻衣相法,你的福命大,一定一路順風。」 「時候不早了。我先把文卿要帶去的信寫起來!」說著,張仲襄走向書桌,與萬士弘商議著重新寫過一封信,又交代了幾句辦交涉必須注意的要點,將洪鈞送走。他自己仍舊留了下來,要瞭解萬士弘如何應付難關。 洪鈞便直投望海閣會踐約會。走到半途,空中飄下雨點,好在望海閣已經在望,緊一緊腳步,一口氣趕到。只見大門虛掩,樓頭燈火熒然,顯然的,藹如正在等候。 推門進去,有打雜的來接過他手裏的燈籠,送到樓梯口;阿翠迎了上來,高興地說:「總算來了!」 「怎麼?」洪鈞在她臉上擰了一把,「當我說了話不算?」 「總當三爺在萬大爺家有事,分不開身。」阿翠又說:「遲來一步,就要淋雨了。」 就這樣已經顯得有些狼狽;一上樓,主婢二人先拿乾毛巾替洪鈞抹乾頭面衣服上的水漬。接著,小王媽端來一個托盤,四碟小菜一盂粥,請洪鈞宵夜。 這使得洪鈞記起一件事,隨即歉然說道:「你兒子的事,只好等我回來再說了。」 「是!不急。」小王媽答說,「將來要請三爺栽培。」 「三爺,」藹如接口問道:「你看阿培怎麼樣?」 「很聰明、很好的一個孩子。」 「這樣說,是中意了!既然如此,」藹如轉臉向小王媽說,「你明天就把阿培喊回家來!燕子窠那種地方,越早離開越好。」 「好的。」小王媽欣然同意,向阿翠招一招手,一起下樓,好讓洪鈞與藹如話別。 就這時隱隱雷聲,從海上而來;正當洪鈞與藹如側耳凝神,細辨雨勢時,只聽從空而降的霹靂,如天崩地訴般,將望海閣的門窗都震得格格作響。藹如粉面失色,但極力保持著鎮靜;洪鈞急忙一把將她攬在懷中,輕拍著她的背,作為撫慰。 暴雷一個接一個,閃電一道接一道,而最可怕的卻是雨勢,那種緊密的喧嘩之聲,直如翻江倒海。加以風聲、潮聲,雜然並作。洪鈞與藹如的耳中,都是嗡嗡作響,相顧驚駭,緊緊抱在一起。 不知隔了多久,發覺雨勢漸小,但風卻更大了。奔騰澎湃的大潮,一波接一波,似乎直到樓前。風掀窗帷,暗沉沉一片。而在藹如的感覺中,卻似有無數光怪陸離、猙獰兇惡的怪物,在半空中張牙舞爪,作勢下噬。驚悸之餘,喘息著說:「三爺,你明天不要走!」 他瞭解她的心情;而且他自己也確有些膽怯。可是,他無法想像明天如果不走,張仲襄和萬士弘對他會有怎麼樣的觀感? 「這樣的天氣太壞了,到煙台以來,我還是第一次遇見。只怕明天什麼船都要停航了。」 這一說,提醒了洪鈞,頓覺心頭一寬,「如果停航,」他說,「我自然不走。」 「就是船能出海,你也不要走。犯不著冒險。」 「不!」洪鈞的想法很單純,以船的動靜為動靜,「只要有船,我非走不可!」 「為什麼呢?真有那麼急?」 「其實倒也不爭在幾天的功夫。不過講義氣就管不得那麼多了。」 這句話發生了洪鈞做夢都不會想到的效果。藹如已經深銘心版了:洪鈞是個為朋友不惜出生入死,從井救人的義氣男兒。 因為如此,她雖然仍舊不放心他去涉歷可以預見的風濤之險,可是寧願暗地裏擔驚受怕,不願作任何勸阻。因為她自負不同於一般的庸俗女子,覺得阻撓洪鈞去行俠仗義是件可羞可卑的事。 就這片刻之間,她的心境一變,原本打疊著無數的離情別意,待並肩低訴,此時一齊收起,只問歸程:「你打算什麼時候回來?」 「情形變過了!」洪鈞答說,「本來是回去看看娘親的,現在變成是替萬大爺去奔走,當然早去早回。大概二十天功夫,我們又可以見面了。」 「但願諸事順利,萬大爺安度難關。不然……」藹如沒有再說下去,只幽幽地嘆了口氣。 「不然如何?」 「不然,就太叫人灰心了!好人沒有好報。」 「不會。好人必有好報!藹如,」洪鈞突然問道:「我在想,明天這個時候,我們倆心裏不知道是什麼滋味?你會不會想我?」 藹如一楞,然後莊容答道:「那是自討苦吃!我才不會那麼傻。排遣的方法也多得很,看看書,寫寫字,聊聊天,望望海,日子也很容易混過去。」 這樣的回答,出乎洪鈞的意料。正在想不明白,而偶然一瞥,發現她眼角淚珠瑩然,頓時恍然大悟。她是借此開導,勸他別後莫以相思自苦。用心之深,著實令人感激。 「藹如,」洪鈞激動了,「古人有言,得一知己,死而無憾。不想我的知己,出於紅粉。」 「不敢當!」藹如是真的有著惶恐的感覺,怕洪鈞對她期望太深,將來會很失望,只是這層意思想得到,說不出,只有一再重複:「不敢當,不敢當。」 「你不必謙虛,反正你對我的一切,『如人飲水,冷暖自知』。不,」洪鈞更引一句佛家的話:「『譬如食蜜,中邊皆甜』。」 這一說,使得藹如惶恐之感更深,趕緊將話題扯了開去,「蜜倒沒有!」她說,「粥也冷了。我叫人去換熱的來。」 「不!我不餓。倒想喝點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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