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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


  「有葡萄酒,我去拿。」

  由酒上又引出感慨,原來酒是萬士弘送的。煙台出葡萄,萬士弘打算聘請法國技師釀製葡萄酒,期以十年,必可成功。去年試釀了好些,窖藏經歲,廣贈親朋品嚐。如今看來,這個打算將要成為泡影了。

  因此,原就嫌酸的這瓶葡萄酒,越發令人攢眉;洪鈞只飲得一杯,意興便已闌珊。而窗外風雨未歇,欲歸不可,未免躊躇。

  於是出現了短暫的沉默。洪鈞在偶然的注意中,驚奇地發現雨聲減低了。先當是自己的錯覺,但看到藹如也在側耳靜聽,知道自己不錯。

  「雨小了!」他說。

  「風也小了!」藹如面有欣慰之色。

  兩人繼續凝神靜聽,雖仍沉默,並不難堪。不久,小王媽上樓,一面收拾殘餚,一面說道:「我去打水來,三爺洗洗臉請安歇吧。」

  洪鈞又躊躇了。看藹如並未答話,心中微有反感,但也因此使他下了決心,「不!」他毅然答說:「我的行李還沒有理好。雨小得多了,我還是回去。」

  藹如也在躊躇。她想留他,可又怕有著說不完的話,害他通宵不寐。就這沉吟之際,洪鈞已經站起身來;她不由自主地伸手拉住他的衣服,遲疑地說:「要不你就歇在這裏。」

  洪鈞忽然有一種不願隨人擺佈的傲氣,使勁搖一搖頭,「不必!」他說。「我一定得回去。」

  「那麼,我明天去送你。」

  「不要!」洪鈞言不由衷地,「不要麻煩你。」

  藹如覺得有些話不投機的味道,就不再多說。小王媽見此光景,料知洪鈞是走定了,便下樓關照打雜的老劉,點起燈籠,送他回家。

  雨倒是停了。一街的流潦,路很不好走。洪鈞有著說不出的懊惱,自己都想不明白,一直是好好的,何以臨別之時,弄成這般模樣?

  ▼第三章

  一到上海,第一件事當然是去訪萬士弘的朋友。此人姓吳,有五十多歲,一望而知是忠厚長者。洪鈞立刻就打定了主意,不必耍什麼花巧,只將萬士弘的境況,據實相告好了。

  「吳老闆,」他等對方看完了信說:「你跟我那位萬大哥是老朋友,我也不必多說;萬大哥現在是在急難之中,要請你多幫忙。」

  「言重、言重!」吳老闆搓著手,顯得有些著急、也有些為難,「萬大爺怎麼出了這樣一個大亂子?只怕我力量太薄,幫不上忙。」

  「吳老闆太客氣了。」洪鈞開始感到困惑,不知道他是什麼意思,只好這樣泛泛地答說。

  「決不是客氣。我的力量,確是有限。」吳老闆說,「當初多虧萬大爺幫我的忙,度過難關;現在萬大爺的情形,跟我當年差不多。可是,他的難關,不是我能夠幫他度得過的,只有盡自己的心。洪相公,請問你在上海有幾天的耽擱?」

  洪鈞覺得他的語氣越來越不妙,便收斂了笑容,清清楚楚地答道:「我是專程來替萬大哥辦事的,只要事情辦成,耽擱多少天都可以。」

  「噢!」吳老闆沉吟了一會又問:「洪相公,住在那裏?」

  「我住在寶源客棧。」

  於是吳老闆親自陪著洪鈞回到寶源客棧,又要為他具小酌接風。俗語說的是:「拿人家的手軟,吃人家的口軟」,洪鈞怕杯酒之間,只能言歡,不能切切實實替萬士弘辦交涉,因而點水不漏、絕無通融地謝絕。

  吳老闆似乎有些怏怏之意,只好告辭,「洪相公」,他說:「我盡力去想辦法;一弄好,馬上通知你。」

  「什麼時候?」

  吳老闆愣了一愣,然後答道:「也許今天、也許明天,最遲不會過後天中午。請洪相公隨時等我的回音好了。」

  因為有這句話,洪鈞便只好枯守在客棧中。他是怕吳老闆隨時會再來;如果自己不在,便恰好給了他一個拖延的藉口。所以寸步不敢離開。

  這是煩煞人的一件事!心掛蘇州、煙台兩地,而眼前「夷場」中的軟紅十丈,卻又可望而不可及。加以吳老闆的態度不可捉摸;而萬士弘的難關又不知可能度過?叫人懸念的事是這樣子多,以致於一顆心再無踏實的時候,越覺得五月底的天氣燠熱不堪。

  度日如年地守到第二天午後,吳老闆滿頭大汗地奔了來;一進門便將緊握著的一個手巾包打開,裏面是兩張銀票。

  「洪相公,我盡力去辦,只弄到一萬三千銀子。力量只有這麼多,莫奈何!」

  洪鈞既喜又驚且愧;原來以為吳老闆言詞曖昧,似乎看萬士弘遭受打擊,境況大不如前,起了異心。現在才知道自己錯了。

  「我的情形,可以跟洪相公談談……」

  據吳老闆說,當他的茶莊瀕臨倒閉時,虧得有萬士弘所借的一千銀子,方能撐住門面。使他覺得天無絕人之路,只要自己昂起頭來去闖,沒有過不得的關。因有這番信心,才能大膽地下手捕捉一個機會。

  這個機會是他偶然聽到一個在洋行裏的朋友談起:「南北花旗開仗,棉花收成又不好,所以英國、印度都要到上海來採辦花衣。」吳老闆是松江人,對於「花行」的情況,相當熟悉。松江、大倉一府一州所屬濱海出棉花的地方,每年在收割之前,便先拋售期貨,名為「兜包」。他心裏在想,既然洋商要來收買,花價一定會大漲。而且,不必等洋商到,只要消息一傳開來,行情立刻就會有大變化,所以要搶得快。

  主意打定,隨即動手,賤價賣掉茶莊存貨,又調動一筆款子,總共湊成三千銀子,以每包九兩二錢的價錢買進三百二十多包花衣。果然,不到二十天功夫,花價扶搖直上,每包由十一二兩漲到十七八兩,而後市還要看好。

  於是吳老闆心裏在想:花行本錢有限,先拋後補,無非經紀生意。上海的花價一漲,產地當然水漲船高,每包總要十四五兩,花行兩手空空,收現貨,交期貨,每包要虧到五六兩銀子,損失太大,就非出花樣不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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