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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三


  畫押付銀,一切皆妥,阿霞便正式歸入小王媽的掌握。這也是她跟藹如正式見面,少不得要敘個禮,照勾欄中的規矩,也是「先進門為大」,應該管藹如叫「姊姊」。可是藹如不願依從俗套,主張彼此以名字相稱;同時替阿霞改名為「霞初」——本來是取唐詩「雲霞出海曙」的意思,名為「霞曙」,因為曙字唸起來有些拗口,所以改做「霞初」。

  「你呢?」藹如問小王媽,「你們怎麼稱呼?」

  「我們早已說好了,她叫我阿姨,我叫她阿霞。」小王媽又指著藹如對霞初說,「年紀是你大幾歲,不過真要跟小姐學學。人好不必說,一肚子的才情;要寫就寫,要畫就畫!那裏去找?」

  「是。」霞初笑道:「我看得出來。」

  藹如不喜歡人家隨口敷衍,便盯著問了一句:「你是從那裏看出來的?」

  「剛才中人在筆據上寫了個白字,藹如姊姊指了出來,那中人不是很不好意思嗎?還有那個筆筒裏大大小小的筆,不是會寫字的人,要那許多筆做什麼?其實這些都不相干,只看藹如姊姊臉上,沒有一肚子的墨水,那裏來的一臉秀氣?」

  這娓娓言來的一篇話,說得藹如心悅誠服,激賞不已,只是有一點,「我說過,大家名字相稱。」她詰責地說,「你怎麼還是左一個姊姊,右一個姊姊?」

  「提名道姓的,我不慣。」霞初慢慢地,賠著笑說。

  那婉轉嬌柔的神態,在藹如真是無奈其何,只好嘆口氣:「隨你吧!愛叫什麼叫什麼!」

  ***

  不過兩天的功夫,霞初在望海閣就彷彿已經根深蒂固了。藹如尤其跟她投緣,第一天就談到深夜,親自送她回樓下的房間。第二天亦復如此。第三天夜裏疾風暴雨,藹如怕她膽小,索性留她同榻談心。

  提起身世,霞初的眼神就遲滯了。她說她是上海城裏人,本姓尤,咸豐三年「小刀會」作亂,一家人只逃出兄妹兩個來。哥哥不成材,雖在流離之中,依然抽鴉片、好賭;在常熟,五十兩銀子將她賣入青樓,那年她十六歲。

  以後,隨著戰局的轉移,到過鎮江、揚州、安慶,最後又回到上海。六七年工夫,被轉賣過四次。

  「在上海倒還不錯。『夷場』上的市面很好,捧場的客人很多,那兩年我替我娘總掙了萬把銀子。可是,」霞初黯然搖首:「沒有用!」

  「怎麼叫『沒有用』?」

  原來霞初最後的一個、也就是跟小王媽打交道那個假母姓張,本是「三姑六婆」中的道姑出身,只為不守清規,引誘良家婦女與人苟合,被告到當官,吃過官司。刑滿出獄,做了鴇兒,養著個漢子,外號「花面狼」,就是霞初叫做「表叔」的那人。

  這「花面狼」不務正業,極其下流。霞初所掙的錢,一大半為他送了在骰子骨牌上。有一次跟巡捕房的幾個「包打聽」賭牌九,在牌上動了手腳,當場「人贓俱獲」;他的人緣極壞,抓進捕房,被拷打得死去活來,最後是寫了一張「伏辯」,自承詐賭騙了人五千銀子,約期三月歸還。

  「慢點,」藹如打斷她的話說,「上海夷場上,巡捕房的『包打聽』,無惡不作,我也聽說過。不過俗語說得是,『不怕討債的凶,只怕欠債的窮』。『花面狼』那裏拿得出五千銀子,伏辯不是白寫?」

  「原是看準了貨源的,知道我的客人很多,這五千銀子自然著落在我身上。可是,進賬再好,三個月也弄不到這筆大數目。當時正好有個姓倪的倪二少,要替我贖身,『花面狼』便出主意;叫我敲二少的竹槓。倪二少是真喜歡我,說五千銀子就是五千銀子;『花面狼』悔得要死,道是早知如此,跟他要一萬,不也照樣到手了?」

  「人心不足,都是這樣的」藹如問道:「你既然做了倪家的姨太太,怎麼倒又跟了他們呢?莫非倪家容不下你?」

  「那裏,恰恰相反。」霞初切齒說道:「都是『花面狼』作的惡。我到倪家去以前,他們悄悄跟我說了個『淴浴』的法子……」

  「你說的什麼?」藹如問道:「什麼『玉』?」

  藹如不懂上海話。上海人叫洗澡為淴浴,而在長三堂子裏,另有一解——姑娘欠了一身的債,無以為計;找個冤大頭下一番虛情假義的功夫,因而論到嫁娶,以替她還清債務為條件。及至從良,又復下堂求去,依然故我,但一身債務卻是乾淨了,猶如滿身骯髒,洗了個澡一樣,所以稱為「淴浴」。

  聽完霞初的解釋,藹如問道:「既是人家的人了,也不能隨你的高興,要下堂就下堂啊?」

  「所以要有法子。」霞初答道:「他們教我的法子是,一兩個月之後有意挑剔吵架,越吵越凶,吵得他家六神不安,唯恐我不肯走。說不定還要另外送一筆錢,就好比凶神惡煞進了門,不燒銀錠是不會走路的。」

  「那麼你呢?照他們的話做了?」

  「藹如姊姊,你看我做得出來嗎?」

  藹如歉仄地笑道:「當然做不出來。」

  「人心都是肉做的,上上下下待我都不錯,我怎麼好意思無事生非?這樣過了四五個月,有一天『花面狼』上門,愁眉苦臉地說我娘病得快死了,只想臨終見我一面,不然死不瞑目。我還沒開口,倪二少倒先答應了,說是『你就去一趟。也可憐,帶二十兩銀子去!』」

  聽到這裏,藹如開始有些緊張了。顯然的,霞初能嫁倪二,除了名份以外,從那一點來看,都是可令北裏姊妹羨慕的一個好歸宿。而如今依然飄泊,可知中間必定發生了意外的變化。這個意外的變化又可想而知的,必然起自「花面狼」。這樣想著不由得失聲說道:「你不能跟他走!」

  「我那裏願意跟他走?」霞初無限委屈地說:「藹如姊姊,你要體諒我的苦衷!天底下就偏有那種陰錯陽差,不巧湊在一起,逼成一個不能不聽擺佈的僵局。當時我還沒有開口,我們那位又補了一句:『既是最後一面,你不能不去。見了這一面,一了百了。否則倒像是虧欠了人家什麼似的,心裏嘀嘀咕咕地不舒服,何苦?』一聽這話,把我的心扭過來了。當時帶了些銀子在身上,坐頂小轎,由『花面狼』帶路到了他家。一進門就讓摀住了嘴,埋伏在那裏的三四個人,七手八腳地把我弄上了停在後門口的車子,從此就沒有回過倪家。」

  藹如大驚,「原來你是這樣子『淴』的『浴』!」她說,「那不成了背夫潛逃了嗎?」

  霞初不答,愁容滿面地看著藹如,似乎還有許多冤苦,不知從何而訴。

  「後來呢?」藹如定定神問道:「就一直往北邊走?」

  「南邊不能立足,自然只有往北邊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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