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達書庫 > 高陽 > 狀元娘子 | 上頁 下頁 |
| 八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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藹如撇一撇嘴,「這種囫圇吞棗的話,」她說,「我不愛聽。」 「不是我說話不著實,只為你那句話要分兩截來說。前半截『也許是』;後半截『也許不是』!」 藹如笑了,「誰知道你說話那麼轉彎抹角!」她說,「前半截一定是!」 她沒有說「後半截」,也就是不談她自己。而在洪鈞卻覺得是非談不可,至少是非有個交代不可。 而且,這個交代還不能遲疑。很流暢的交談,稍一囁嚅,便顯得有了機心,令人生言不由衷的反感。如果是信口回答的神態,即或說錯了,也是無心之失,容易邀得諒解,也容易想法子挽回。 念頭閃電般在心頭轉過,答語也不假思索地出了口:「『天涯海角同榮謝』,如說明年此時,我一定在京裏,又為什麼不可以接你們母女作京華之遊?」 這一篇「急就章」,他自己覺得做得很不壞。而從藹如的明爽如此夕秋光的笑容中,證實了他的自信不虛——藹如的笑容變得神秘了,雙目灼灼,睫毛閃動。洪鈞細細分辨,知道他的話在她看是一個很好的提議,她已經神思飛越,在嚮往軟紅十丈的冠蓋京華了。 「京裏是所謂『天子腳下』!我娘常說,走南到北,地方也不少,只可惜沒有進過京,這麼大一把年紀,只怕……」 這不是李婆婆的話沒有說完,而是轉述的藹如覺得忌諱礙口。洪鈞當然明白,欣然許諾:「只要明年春闈僥倖,不管是點翰林,或者分發到部裏當司員,能在京供職的話,我一定讓你母親能了這個心願。」 *** 這個無意之間訂的約,給了藹如一個很好的進言之階。當洪鈞向李婆婆道別時,她順理成章地提到了這件事,而且以非常興奮樂觀的語氣,提出保證,母親的一瞻帝闕的平生之願,必能達到。因為,洪鈞明年會試,定會高中,留在京裏做官。 等洪鈞在八月二十動身回鄉,藹如立即著手為他籌措公車北上的盤纏。主意是早就打定了的,如今第一步先要取得母親的允許,措詞便從洪鈞的諾言說起。 「娘!你老人家要想進京玩一趟,先得答應我一件事。」她侃侃然地說:「那所市房,我想把它押出去,或者賣掉,去放利息。」 「放利息?」李婆婆困惑了,「你是怎麼想來的?賣掉了再去放利息,還有可說;押出去得付利息,拿利息放利息,兩手空空,白忙一陣;倘或放倒了,血本無歸!你這是打的什麼算盤?」 「這有個道理,」藹如這時才說明白:「只為有個人,我非借錢給他不可,洪三爺。」 李婆婆一愣,但旋即恢復了原來的神色,「他跟你開口了?」她問。 「沒有!我知道他的情形以後,自己願意借給他的。」藹如說道:「這筆款子絕不會倒;利息也一定很厚。」 「什麼利息很厚?」李婆婆似笑非笑地:「說不定我還賠上一個女兒。」 這話在藹如既不能承認,也不能否認,只好撒嬌了,「娘,你別胡扯嘛!」她釘緊了問:「到底怎麼樣嘛?」 「我要想一想!」李婆婆很快地回答。 藹如心寬了一半;因為母親這話等於已允許了一半。於是她以體貼細緻的動作,從整理梳頭匣子開始,為她母親料理身邊的瑣屑。一面動手,一面說些她母親愛聽的閒話,絲毫不顯催促等待的窘迫之色。 李婆婆對女兒的愛心,如大海潮洶湧奔騰,不可稍抑。她心裏在想,將來洪鈞的京寓,大致也就是眼前的樣子:一家三口,「女婿」主外,女兒主內,自己受她們的供養,那怕粗茶淡飯,能這樣安安閒閒過日子,不也就心滿意足了!至於名份,實在也不必爭;大婦賢慧,又不住在一起,毫無妨礙。世上那裏有十全十美的事?留著點缺憾,反倒是惜福之道。 主意很快地打定了。不過老年人求穩當的心最重,她還不肯馬上就鬆口;覺得有幾句話,至少要跟女兒說明白。 「你知道的,我們娘兒倆就靠這幢房子了!防饑防老,都在這上頭。」 「我怎麼不知道?」藹如答說:「他將會加利還我們的。」 「還不出呢?」 「娘要這麼想,我就沒話好說了。」 「不是我有意挑剔,這個年頭兒,意想不到的事多著呢!譬如說,霞初、潘二爺,誰會想得到他們是今天這麼一個結局?」李婆婆略停一下又說:「我的意思是,做事就要做得切實。既然這幢房子是我們娘兒倆的命根子,那麼,你把這幢房子結交了人家,就應該拿我們的命根子也付給人家!」 「這,」藹如愕然,「這怎麼託付?人家又何能挑起這一副千斤重擔?」 「你沒有聽懂我的意思。」李婆婆的聲音提高了,「我說句乾脆的話吧!這幢房子我要做你的嫁妝。」 藹如完全明白了。但如說要洪鈞作一個必娶藹如的承諾,倒不如說李婆婆是要女兒保證必嫁洪鈞;那怕委屈,也得認命。 她還未到肯認命的地步;而對洪鈞的諾言,卻決不容成為寡信的輕諾。這就難了! 「你說呀!」李婆婆趁她心神不定時,加意催促,也等於是誘惑:「只要你點個頭,我就把箱子鑰匙交給你。隨便你怎麼辦,我還不多一句嘴!」 看來沒有調和折衷的餘地,藹如只得走偏鋒,不從正面去談正經,「我說什麼?」她故意嘟起嘴,半發怒、半撒嬌地,「我要說:誰娶了我,不但陪嫁一幢房子,還陪嫁個老岳母!」 李婆婆笑了。知女莫若母,料定藹如將來不會違逆自己的意願。便顫巍巍地站起身來,從枕頭下摸出一串紅頭繩拴著的鑰匙,輕輕放在桌上。 「喏!我都交給你了!」她說,「將來阿翠會跟著去,小王媽未必見得,我就算陪嫁的老媽子。」 藹如裝作沒有聽見,慢條斯理地替李婆婆收拾了床鋪,問道:「要不要躺一躺?我可要出去了。」 「你上那裏去?」李婆婆問。 「去找戶頭啊!」 李婆婆便將鑰匙往前推了推,噘噘嘴說:「就在頂上頭那口箱子裏。」 於是藹如搬張骨牌凳墊腳,開了箱子看,上面是李婆婆的幾件皮衣,伸手往下一探,沒有摸著習慣用來置放契約文件的「拜匣」,卻掏出來一本書,籤條上印著六個字:「銅山李氏族譜」。 「娘還帶著這個!」藹如倏忽而起的感慨,很快地化成負氣,「我們又不想回去拜祠堂,認同族,要這本族譜何用?」 「樹高千丈,葉落歸根;說不定有一天回徐州,或者在那裏遇著同宗,就用得著它了。」李婆婆又說:「房契就夾在那裏面。」 信手一翻,果然發現一張桑皮紙寫的契紙,年月日上蓋著福山縣的大印,是張稅過的「紅契」。藹如取到手中,將族譜依舊塞回原處,鎖好箱子,拿鑰匙仍舊交回母親。 「我說過什麼都交給你,鑰匙不用給我了。」 「娘替我收著。要用再拿。」說完,藹如將那串鑰匙塞回母親枕頭下,隨即走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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