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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六


  聯捷報房走山東的報子,一共兩撥。一撥沿陸路南下,由德州入山東省界。一路從天津大沽口上海船,本是先報蓬萊慕榮乾家,但因蓬萊不靠巨舶,是由煙台登岸,所以先到李家報喜。

  劉禿子到過煙台。當報子是臨時的職司,平時他在信局當信差,煙台在他並不陌生。帶了一名夥計上岸,不投客棧,直投招遠信局。

  「咦!」招遠的掌櫃奇怪,「劉禿子,今年會試,你怎麼不去掙外快?依舊來送信?」

  「誰說不是掙外快?這筆外快還掙得真不費事,既不繞路,又不多花盤纏,順帶公文一角。」

  「不對吧?今年煙台根本沒有舉人老爺進京會試,你報的什麼喜?」

  「是一位洪老爺。」劉禿子將地址取了出來,「拜託那位哥們領一領路。」

  藹如與洪鈞的信件往還,多由招遠投遞,所以招遠的掌櫃接過字條來看了一下,完全明白了。「真是!」他又感嘆、又興奮地說:「世界上真有這種事。」

  「什麼事?」

  「這李家你道是啥人家?」

  「說是洪老爺的老丈人家。」

  「老丈人家?你別弄錯了吧!這李家母女兩個,姑娘是從前煙台窯子裏第一塊紅牌。她跟洪老爺很好,不過洪老爺在蘇州是有太太的。他的家信,我們不知道送過多少回,怎麼又跑出個老丈人家來了?」

  這番談論,言者無意,聽者有心。招遠信局的一個半大不小的小徒弟,諢名「油流鬼」,最機警不過,他到李家送過信,認識藹如。此時聽了劉禿子所透露的消息,靈機一動心裏在說:要撿便宜大家撿,為什麼不去搶他一個「頭報」?

  念頭剛轉,腳下已經移動。溜出招遠信局後門,撒腿飛奔,到得李家,擂門如鼓,大聲喊道:「李姑娘,李姑娘!」

  門敲得急,喊聲又高,將在院子裏掃地的阿翠,嚇得手足無措,心「蓬蓬」地跳。藹如聽見了,當然也有些吃驚,急急走出來問道:「誰呀?」

  「報喜的!」

  聽得這話,阿翠立即變得靈活了,回頭向藹如一笑,搶上去撥開了門閂,放「油流鬼」進門。

  「李姑娘,大喜,大喜!」「油流鬼」高聲喊著,「洪老爺中了進士了!」

  藹如一愣,「你不是信局子的夥計嗎?」她問:「你怎麼知道洪老爺中了進士?」

  「李姑娘,你別問!消息千真萬確,你老放賞吧!」

  一語未畢,只聽鑼聲當當,自遠而近。藹如與阿翠便先不顧「油流鬼」,一齊急步出門,只見一群人敲著鑼,如一陣風似地捲到。當頭一個,舉著牌相指,正是自己家門;第二個頭戴紅纓涼帽,身穿元青布褂,手裏拿著一卷紙,隱隱透著紅色。這可以確定,真的是報喜的來了。

  「進去!」藹如一面退回來,一面關照阿翠:「開大門。」

  等大門開直,戴紅纓帽的報子已經到了,進門便暴喝一聲:「捷報!」接著,單腿下跪,展開手中的報條,字面衝著對方,扯開一條宏亮的嗓子喊道:「捷報:洪府三少爺印鈞,應本科會試,高中第二百二十五名進士。報喜人居殿元叩賀。」

  居殿元就是劉禿子,這也不是他的本名,反正臨事現取,能示吉兆就好——會試以後殿試,殿試居元,就是狀元,是個極好的口采。

  當時劉禿子又連說幾聲「恭喜」,方始起身。他的夥計已在李家大門門框上刷好漿糊,從劉禿子手中取來那張濃墨大字的梅紅箋報條,高高貼起,頓時吸引了所有經過的路人,無不駐足翹首,要看個明白。

  大門裏面也有許多人,有招遠信局的人,有左鄰右舍,還有不相識來湊熱鬧的人。藹如雖然能幹,卻不曾經過這樣的場面,正在窘迫的當兒,一眼瞥見馬地保趕到,如逢救星,急忙喊道:「老馬,老馬!快請過來。」

  馬地保是幫人家料理過這種喜事的,從人堆裏擠到前面,看劉禿子戴著紅纓帽,便知是報子,含笑為主家招呼:「辛苦了!請裏面坐。」

  劉禿子還不曾開口,突然有人大喊:「老馬,你別弄錯了!我是『頭報』。」

  此言一出,群相顧視,招遠的掌櫃首先發現,「『油流鬼』!」他呵斥著,「怪不得找你不到!你跑這兒來幹什麼?」

  「我來報喜啊!」「油流鬼」衝著藹如大聲問說:「李姑娘,是我『頭報』不是?」

  藹如很為難,遲疑未答,馬地保便問:「真是他的『頭報』?」

  「那會是他?」劉禿子生氣地說,「這不是胡扯!」

  「慢點!」馬地保見有機可乘,不肯放鬆——原來報房的需索騷擾是有名的,厚賞以外,還得招待住宿;大魚大肉,甚至鴉片款待,奉為上賓。最可惡的是,呼朋引類,認作一夥,盤踞在主家,三、五天不去。不過,這是指「頭報」而言;「二報」就沒有這些優遇了。馬地保是為李家設想,能將劉禿子打成一個「二報」,可省許多花費,所以盯緊了問:「李姑娘,到底是不是招遠的夥計『頭報』?」

  藹如仍在猶豫,阿翠可忍不住了,「是的!」她指著「油流鬼」說:「是他頭一個來報喜。」

  「那就沒話說了。」馬地保跟劉禿子說話的聲音,便不似先前那樣親熱:「可惜你來晚了一步!」

  這一下,可把劉禿子的臉都氣白了。千里迢迢趕了來,讓人「偷」了個「頭報」去,這口氣可真嚥不下。不過,既不能跟主家理論,也爭不過「油流鬼」,只能找招遠的掌櫃發話。

  「好啊,掌櫃的!」他冷笑著說:「我當你好朋友,大老遠的先投到你那兒,指望著得點兒什麼照應。那知道你來了這麼一手兒,可真是陰損到家了!你指使小把戲偷我的『頭報』不要緊,我讓江湖朋友,知道你招遠掌櫃夠朋友就是了。」

  招遠的掌櫃講義氣,愛面子,聽得這幾句話,又氣又急。想想也不能怪人家,是「油流鬼」太混賬。為了出氣,更為了表明心跡,不動聲色地招招手:「『油流鬼』,你過來,我有話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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