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達書庫 > 高陽 > 狀元娘子 | 上頁 下頁 |
| 一一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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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聽這話,吳大澄大為搖頭,「你這不是處事的態度。」他說,「有些麻煩躲得過,有些麻煩躲不過;你這是躲不過的麻煩,越早處置越好。今天是個機會,你有什麼難處要大家幫忙,不妨實說。」 洪鈞體味他後半段的話,覺得是一個暗示:如果自己決定悔盟,在藹如那面自然有麻煩;而這一麻煩大家可以幫忙料理。倘使堅持原意,以為對藹如「義不可負」,則不言可知,因此而引起的麻煩,就不必指望同鄉大老會予以任何助力。 意思是弄清楚了,可是洪鈞覺得不能接受他的暗示,自亦不宜公然拒絕,很婉轉地答道:「同鄉前輩的感情,銘感五中。將來少不得有奉求之處。我們再談吧!」說完,轉身就想溜。 吳大澄那肯如此輕易地放他走,拉住他的手臂問道:「馬地保那裏怎麼說?騙了信來,該有交代;至多三天必得給他一個確實的答覆。」 「讓我再想一想。」 洪鈞是一味閃避,而吳大澄則偏不容他閃避,故意逼進一步問:「或者,我把你的寓處通知馬地保,讓他自己來找你。」 「不,不!不要讓他來找我。」 弱點一露,吳大澄更不肯放鬆,「那麼,」他說,「早點打發他回去?」 洪鈞不響。這依然是需要想一想才能定奪的表示;而在吳大澄看,便是默許。 「好吧,」他略略提高聲音,帶著詢問的語氣說:「這件事交給我了。」 洪鈞仍舊不響。好一會,才用極低的聲音說:「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 入夜在會館的庭院中,仰望銀漢迢迢,洪鈞忽然記起這天是七夕。 於是,他自然而然地想起艷傳千古,不知多少詩人詞客詠歎過的牛郎織女的故事。試著背一段「荊楚歲時記」的文章,居然琅琅上口:「天河之東有織女,天帝之子也。年年織抒勞役,織成雲錦天衣。天帝憐其獨處,許嫁河西牽牛郎。嫁後遂廢織纖,天帝怒,責令歸河東,使其一年一度相會。」 一面唸、一面想,想的是天孫與牛郎的身分不配,卻能結為夫婦;而人間的婚姻,偏要講門當戶對。世俗的禮法,可笑亦復可鄙!安得豪傑之士,將虛偽陳腐的俗套爛調,一掃而空,特立獨行地做一兩件不悻天理人情、醒豁耳目的快舉,為人一吐骯髒之氣。 興念及此,百脈如沸,恨不能即時上奏乞假歸娶,拿「狀元及第」的銜牌,親迎藹如的花轎,為天下才德容貌皆勝,而身世坎坷的弱女子,作一番有力的鼓舞。那是何等快心之事! 可是萬丈心潮,升得太遽,落得也快。一想起潘曾綬聲色俱厲的神態;吳大澄愁眉苦臉的表情;以及想像中隨處都會遇到的冷漠而含有敵意的眼色,洪鈞立刻就氣餒了! 於是腦中浮起的,儘是可怕的想像,奉旨革職,遞解回籍,債主盈門,親朋絕跡,老母垂涕,兄弟無言,妻子飲泣,做人做到這個地步,那裏還有生趣? 這樣想著,洪鈞只覺得一顆心不斷地往下沉。挺一挺胸,定一定神,將那些雜念盡力驅除,他冷靜地自問:有沒有楊鼎來那種不恤人言的膽量?沒有!能不能學到唐伯虎那種賣畫自給的本事?不能!這就不能不遷就現實了! 然則,如何向李家母女交代?他不敢想,也不會想了!怔怔地望著疏星淡月,無端記起李義山的一首七絕:「鸞扇斜分鳳幄開,星橋橫過鵲飛回。爭將世上無期別,換得年年一渡來!」 他在想:織女牛郎,猶得一年一會;自己跟藹如,莫非真的會成為「無期永別」? *** 在潘家,老弟兄倆與吳大澄也還在納涼;口中所談,少不得還是洪鈞的「孽緣」——這兩個字是潘曾綬提出來的。 「平心而論,洪文卿這段孽緣,也叫身不由己。我只是有一點想不通,」他說:「如果李藹如真的如洪文卿所講的,如何知書識禮、通達大體、亢爽寬厚,那她怎麼不仔細想一想,她想做狀元娘子,是希冀非份之榮?」 吳大澄心想,藹如不是要做狀元娘子,只是不願做人的偏房。如今不是她希冀非份之榮,而是洪鈞的許諾,自然而然地加重了份量。不過,這些話不便直說,免得蒙上為藹如辯護的嫌疑。 「是啊!」他只附和著,「再聰明的人,總也有糊塗的時候。」 「我倒有個計較,」潘曾瑩說:「既然李藹如是一時想不透,得要有人指點她一番。我想,不妨請一位說客去疏通,動之以利害,或者為了洪文卿的前程著想,自願退讓,亦未可知。」 「這一策高!」潘曾綬也很興奮,「當然,這位說客要擅於詞令,同時要帶一筆錢去。所謂『卑詞厚幣』者是。」 「這筆錢,數目怕不少。在洪文卿說,就是千金報德。」潘曾瑩停了一下又說:「而況洪文卿用她的錢,怕也不少。」 「不知道用了她多少錢?」潘曾綬問吳大澄。 「前後總有千金之譜。」吳大澄答說:「細數只有洪文卿自己才清楚。」 「就算它一千兩,加一倍是二千兩。」潘曾綬的語聲慢了下來:「二千兩銀子,不是一個小數目。不知道洪文卿自己能湊多少。」 「他,」吳大澄說,「一身的債。」兩者都不言語了,只聽得兩管水煙袋,「噗嚕嚕」、「噗嚕嚕」,此起彼落地響個不停。 「事情是可以看得出來了!」吳大澄概括這天晚上的所聞所談,作個總結:「洪文卿雖想兼顧私情,畢竟也知道此事關係不輕;到顧不住私情的時候,也只好撒手。我們可以朝此途徑去做,要他明白表示是辦不到的,也無此必要。至於怎麼做法,只有走一步、算一步。倘或賠幾個錢可以了事,當然要設法籌措。是由洪文卿出筆據去借,還是大家湊一湊,幫他過關,也只有到時候再說。至於眼前,最要緊的一件事,當然是如何拿那個送信的人打發回去。」 「不錯,不錯!」潘曾瑩連連點頭,「你說得很透徹。眼前這件事,自然要請你指揮張司事去辦;要送他幾兩銀子做盤纏,先由會館裏墊了再說。」 「是!」吳大澄慨然允承,「我照二太爺的吩咐去辦。」 「還有件事。」潘曾瑩又說,「你最好跟那送信的人多談談,套套他的口氣,看看李藹如究竟是什麼意思?」 「是!」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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