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狀元娘子 | 上頁 下頁
一一七


  聽這一說,馬地保精神一振,「都是山東老鄉,應該能住。」他提高了聲音又說:「再說,不看僧面看佛面。打一打新科狀元、山東女婿的旗號,濟南會館也不能不行個方便。走,」他拉一拉阿培,「你領我到濟南會館,先打好了交道再來。」

  說完,連跟張司事招呼也不打,就跟阿培走了。這種對張司事不滿之意溢於言表的態度,讓藹如看在眼裏,越發不安。但眼前卻還不能也不宜開罪張司事,所以她歉仄地說道:「多謝張老爺費心。不然,我們母女人地生疏,帶來的人又不得力,真不知道怎麼辦才好?」

  「是的,多虧張老爺。」李婆婆接口說了這一句,略停一下又問:「不知道張老爺可知道洪三爺跟我女兒的事?」

  一談到此,藹如便想避開。一面走,一面找個藉口,「阿翠,」她說,「你把帶來的銅銚子找出來,跟庵裏去要壺開水。」

  語聲未終,腳步近門,卻聽她母親在身後說道:「你別走!這沒有什麼好害羞的。咱們趁早把話跟張老爺說明白!」

  這句話提醒了藹如,事情看來有麻煩,自己不可先示弱。不過,到底還不好意思老著臉皮談她與洪鈞的婚約,只輕輕地答應一聲,轉過身來,垂首站在那裏。

  「張老爺,」李婆婆指著藹如說:「洪三爺是兩房兼祧,還可以明媒正娶,娶一房家小。有他親筆寫的庚帖,也有親筆寫給我女兒的信;還承洪三爺尊敬我一聲『岳母』。這些東西,張老爺要不要看一看?」

  「不必,不必!」張司事微顯不安,「我知道,我知道!」

  「張老爺知道就再好都沒有了。如今我們母女,舉目無親,多承張老爺照應,說不得只好賴上你老了。張老爺,我們家姑爺,到底在那裏?務必請你打聽明白,派專人送個信去,就說我們母女來投奔。」接著便大聲喊道:「阿翠,你看我的手巾包在那裏?替我拿來。」

  手巾包就在阿翠身上,裏面包著幾張銀票,李婆婆撿了一張二十兩的送張司事,說是派專人去通知洪鈞的費用。

  張司事心想,倘或辭謝不收,說不定就難以脫身,因而接了下來,「好的!」他說,「我盡力去辦。如果到保定送個信,二十兩銀子用不了,將來再算。」說完,告辭而去。

  等他走後不久,馬地保去而復回。借住濟南會館,已經交涉好了,他留下阿培在那裏安置鋪蓋。只為有極要緊的話要說,所以趕了回來。

  可是,見了面卻又無話,臉上是說不出的為難神氣。李婆婆母女的心,都涼得發慌,只是催他有話快說。

  「唉!」馬地保忽地一揚手,自己打了自己一個嘴巴,「我該早告訴你們的!」

  「告訴我們什麼?」藹如神色大變,「老馬,你可再不能瞞我、騙我一句話了!」

  「我那敢瞞騙,只不過說不出口。上次來,情形就大為不妙。這一次我十幾天在路上,天天心裏嘀咕,可別像上次那樣,說洪三爺不在京裏!誰知……唉!」馬地保長長地嘆口氣,低著頭說,「到底讓我猜中了!西洋鏡也到底戳穿了!」

  所謂「戳穿西洋鏡」,是馬地保在長元吳會館無意中得聞內幕,洪鈞早在六月初就搬出會館了。這就可想而知,從他上一次進京時起,洪鈞就已蓄意避不見面。

  前後經過,直言無隱。聽得李婆婆渾身發抖,目瞪口呆;藹如臉色青得可怕,一雙發紅的眼中,含著兩泡淚水,卻就是不掉下來——掉淚的是馬地保。

  「我恨,我怕!」馬地保流著悲憤的眼淚,連連頓足,「像他跟姑娘這樣的情份,都是假的,天底下還有什麼是真的?這個心都可以變,還有什麼不能變?這個世界太沒有意思了,我真恨不得剃光頭髮去做和尚。」說罷,放聲大慟。

  在李婆婆母女的感覺中,就像自己在哭,因而反倒沒有眼淚。「老馬,你先不必難過!」藹如不知她是在勸慰馬地保,還是安慰自己,「你的話不錯,他跟我的情份如果也是假的,天底下就沒有什麼真的東西了!我不相信他是假的。老馬,你知道不知道他搬在什麼地方?」

  「不知道。」馬地保收淚答道,「我倒是問過,他們不肯告訴我。」

  「新科狀元,應該不是默默無聞的人物。老馬,你能不能去打聽一下。」

  「不用打聽了!」李婆婆顫巍巍地站起身來,「你莫非還不死心?非要他當面給你難堪不可!」

  「他不會!」藹如疾言厲色地又添了一句:「他也不敢!」

  聽得這話,馬地保拔腳就走,頭也不回地說:「我去打聽。」

  ***

  馬地保到晚未回,而張司事卻陪了一個陌生人來。那人進屋便跪,向李婆婆磕了一個頭,口中喊道:「四嬸兒,想不到在這裏跟你老見面。」

  「不敢當,不敢當!」李婆婆急忙起身,驚惶地問道:「你是那位?怎麼給我行大禮?」

  藹如的父親行四,既稱李婆婆為「四嬸兒」,自然是她夫家的侄子、藹如的堂兄——此人確是李衛之後,單名叫芳。原是佐雜出身,幹過幾年釐金的差使,撈了有幾千銀子,想搞個正印官做。照例捐過班,成了知縣。這一次是上京到吏部來「投供」,以便分省候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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