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蹄風 > 遊俠英雄傳 | 上頁 下頁
三四


  他看看屋角的禾草微微蠕動,憑一點微弱的油燈光看清楚,竟是一個人躺著,看去也不見有鼾聲,不像是睡著,但久久才蠕動一下,分明是病倒的樣子。

  那漢子究竟是江湖裡出色人物,他剛才看到店小二那種勢利的神色,現在又發覺土屋裡躺著一個病人,心裡便猜到了幾分,不免起了同情的念頭。

  他走近屋角,俯身看那病人,臉上燒得通紅,口鼻枯乾,張開兩片嘴唇喘氣。

  那黃面漢子看了搖了搖頭,便回身把屋角的油燈取下來,蹲身給病人診了脈,又把病人的眼皮張開,用油燈照著細看一番,然後把衣服解開,按了一按胸口。

  忽然他手裡觸著一塊東西,溫暖地觸手凝滑,抽出一看,卻是一個白玉珮,雕刻得非常精巧。

  他拿到油燈下瞧著,面上有點驚愕,他看看玉珮,又望望那病人。

  終於他把玉珮放還病人襟裡,替他扣好了衣衫,再撥開禾草一望,又發現了一口古舊的佩劍,有兩尺多長,牢牢地系在他的腰帶上。

  黃面漢子俯身拿劍,拔出鞘來,映著燈光,仍有一股寒氣射出,他撫摸著劍鞘刻上的幾個字,想得出神,微微的點頭,歎了一聲。

  立刻打開藥囊,取出一服藥散來,又找到了一個破碗子,出外盛滿一碗清水,和了藥散,捏開病人的牙齦,給他灌到喉裡。

  這個病人,就是王春明。他自從病倒客寓,幾天來都是夢一般地幻出了無數境物,彷佛自己回到了家裡,有時又覺得和人決鬥,到了危急時候,來了一個奇俠,運掌如風,把自己一拖,淩空便起。

  這樣昏昏沉沉,也不知過了多少日子,這天忽然覺得通身舒暢,神智漸漸回復,他張目一看,自己臥在一堆禾草上面,屋外微微射入陽光,簷頭積雪初溶,點滴落下。

  他正想起來,才覺得軟癱無力,身上不知那時出了汗,渾身透濕。

  他意識地回憶剛生病的時候,自己是進了客寓的,怎麼現在會睡在這裡?

  當他正在胡思亂想,心裡好生詫異的當兒,忽聽見屋外有人在吵鬧,只聽一個西涼口音的漢子在罵道:「你們這些狗眼長在額上的東西,只曉到黃的是金,白的是銀,那裡有點人性!你看人家病倒了幾天,如今好點了,還不給他預備一點粥水,燒個火盆來,看老子就要扭折了你的脖子。」

  說了,便聽另一個本地口音的人答道:「客人你不明白,這是掌櫃的吩咐,怪不得小的,只要是有銀子,小的就好辦呢。」

  跟著響了錚的一聲,似乎有人把一小錠銀子擲在地上去。

  王春明聽得不甚明白,只覺得似乎有點是說到自己身上了。

  屋門呀的推開,一個生得形容古怪,像個村裡訓蒙先生的人走進來,襟上吊著眼鏡袋,辮子盤在小帽裡,拿著一根旱煙管,雙目注視著春明,見他半支著身子,精神回復,便道:「王家兄弟,你病好了,一會兒進點粥水,就可以起來了。」

  他說了便從禾草裡收拾行囊。王春明心裡好生納罕,他怎麼知道我姓王?又說我病好了,難道是他請大夫來看我的病嗎?

  想念間只見店小二捧了火盆進來,放在他的面前,又擺開了一張幾子,一會,捧了一大桶熱粥水放在幾上,請春明進食,還說已燒了水預備客人洗澡了。

  春明這時腦子裡還有點混沌,他便起來吃碗粥水,那知呷到口裡,像是瓊漿玉液一般甘美,瞬間便把那桶粥水吃了一半,精神比前略振,跟著到外間洗了一個澡,頓時渾身舒快起來。

  王春明見店小二給他換過了一所房子,他覺得詫異,問店小二,才知道自己病倒了幾天,前晚那賣藥先生到來歇宿,才給他診脈,服過了藥,那先生留下來,給他調治多一天,直到今天早晨才清醒過來。

  那先生治好了他的病,還給他結了房錢,又留下一點費用,著賬房的招呼他多住兩天。

  王春明這才如大夢初醒,心裡感激,自不在言。

  他一把扯住店小二,要他帶往見那賣藥先生。不料店小二答道:「今晨客官進粥水時,他已起程上道去了。」

  春明聽說,惘然出了神,跟著問道:「那個先生是個本處大夫嗎,抑是路過此地的郎中?」

  店小二見他那樣著急,便把這人怎樣投店,怎樣和驢子一起躺在下間裡——他不敢提起當晚對那先生簡慢了的不是——後來怎樣把他治好,連那先生的古怪樣子和隨身帶著的東西,都一一告訴了春明。

  王春明不聽猶可,一聽之下,猛然記起了父親當日所說的隴西邊境那個化身江湖術士的怪客來,而且所遇到的又是個賣藥郎中,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只可惜覷面相逢,失諸交臂,這人相貌生得那樣古怪,如果是以貌取人,便會看不出是個奇人了,就是他的行動也和平常人不同,他有銀子來給自己算房錢,卻偏要躺在禾草間裡和驢子睡在一起,看他對待自己的一舉一動,又是那麼義俠心腸,把自己的性命救了,絕無半點道及,像這樣行為的人,世間那得有幾個,這不是父親所說的江湖奇俠是什麼?

  王春明在房裡正在呆想,店小二已把他的行囊拿進來,春明打開一看,突然有件東西墜到地上,錚錚的發響,忙拾起看時,卻是一錠銀子,約有十兩重。

  春明早就知道了囊空如洗,那裡再會有銀子藏著,他一想便明白過來,當然又是那賣藥先生暗地放下的。

  這天他在房子裡像螞蟻一般亂走,心想:「我出來了兩年多,為的是什麼?今次竟無意中給我遇上了訪尋了多時的江湖術士,正是千載難逢的機會,怎麼可以輕輕的放過!」

  當下便喊店小二進來,吩咐到外間賃來一匹馬,想乘午趕上。

  那小二便道:「客官,你病才好了,怎麼不休息兩天,而且這處過了午便沒有牲口租賃,就是想趁騾車也過時了,還是明朝上道罷。」

  春明聽了,知道急也急不來,而且病後還沒吃飯,的是需要再歇息一天,才有氣力,只得叮囑店小二明天早些給他備馬。

  王春明自離開了客寓,想沿路跟上那救他性命的恩人,轉眼又是十幾天,他經過了渭源,臨洮,寧定,臨夏幾個地方,他每到一個市鎮,便探訪那個賣藥先生的行蹤,可是都沒有一個人知道,甚至荒村野店,只要是有人家的地方,都問遍了,仍是石沉大海一般。

  那時正值清廷出兵侵略青海新疆等處,名目說是「鎮壓叛亂」,兵車糧秣,絡繹道上,行軍所經的地方,弄到雞犬不寧,民間逃避到十室九空,春明剛在那時抵達臨夏,所有客寓都給官兵盤踞著,他把馬匹拴在一家酒鋪門前,一會兒便連馬也給官兵拉了去,到他吃過了飯,走出來時大軍已過,他只有切齒痛恨,沒奈何只得沿著官道向北前行。

  過兩天,他徒步將抵永清,那處正是六盤山下,山路崎嶇,再過便是青海的小積石山。

  那天過了黃昏,還沒見到客店的所在,他覺得肚子委實餓得發慌了,便想找個人家歇一宵。

  剛巧前面林子裡升起了炊煙,他便覓路前往,那裡山坡下有一間土屋,竹門半掩,他在門外喊了兩聲,沒人答應,推門直入。

  只見土炕上臥著一個婦人,懷裡有一個剛出世不久的嬰兒,那婦人似是害了大病一般,灶頭上暖著一壺茶。

  王春明眼見當前情景,甚是尷尬,便走出屋外吸兩口新鮮空氣。

  這時遠遠有一個老婆子行來,手裡提著一籃子東西,還有一帖藥,見了春明,像是遇了鬼怪一般,倏的跪下地來,不停的叩頭,口裡喊著:「將官爺爺,這裡再沒有值錢的東西了,人也沒有了,我兒子已拉了去擔糧草,家裡再沒個男人在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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