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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四


  ▼第三十回 兩月排衙門可羅雀 一番搗鬼錢不通神

  原來這班職員們,由著楊奉德領率,在大殿之前,大呼口號。他喊著關聖大帝萬歲,宋局長萬歲,雞蛋捐萬歲。這個新鮮玩意兒,宋陽泉自出娘胎以來,並不曾領教過,忽然有了這樣聲震屋瓦的聲浪,不明何故,自是大吃一驚。在屋子裏坐不住了,抓著帽子,就向外面跑。及至跑到外面來一看,只見自己的僚屬,很參差地站在大殿前院子裏,各人的面孔,都掙得通紅,想是剛才大聲疾呼所致。但是他們雖然一度咆哮著,見了上司,依然執著很恭順的態度,宋陽泉這才放了心,足見他們還不是藐視上司,也就和他們點了一個頭,依然走回自己辦公事的屋子裏去。局長回了辦公室,其餘的人,自然也各歸臥室,去料理自己的私事。大家忙亂了兩天,一切都安排妥當,宋陽泉為著趕快籌備收入起見,派著職員,分向水陸兩方,去調查運輸雞蛋的。這個小小的興隆鎮,舟車往來,倒是不寂寞。但是河裏一隻船兩隻船過去,路上一輛車兩輛車過來,始終沒有一個運雞蛋的商販。所有局子裏的伙食開支,只得由宋陽泉暫墊出來。

  宋陽泉在省城裏想著,這一到局就可以大發洋財,除了箱子裏所未花完的一二百元之外,並沒有去籌開辦費。現在開辦七八天以來,分文不曾進得,雖然一切辦公費,可以不管,然而伙食茶水以至燈油等項,無論如何是節省不下來的。宋陽泉墊到四五天頭上,已是有些著急,又墊了兩三天,看看錢要花完,便找著楊奉德殷有為兩人來商量,此事怎麼辦?這兩個人知道局長是個十足的鄉愚,局子裏儘管不收款,然而在局子裏辦事,多少沾些官氣。這個興隆鎮,是絕對沒有官的。在這裏當差事,借著官的名義,在街上搖搖擺擺,商家總是奉承的,慢慢地管些閒事,就可以混些外花了。反正回到省城裏去,也是賦閑,倒不如在這裏混一天是一天了。

  如此想著,就對宋陽泉說:「雞蛋向外國運,當然是一批一批地走,我們來到這裏,大概是前一批剛過去,後一批又沒有來,所以很閑。伙食燈油開支不出來,局長可以用著機關的名義,和各家商店裏去借,借不到錢,借些柴米油鹽,我們也是一樣可以維持現狀的。等著雞蛋商人來了,我們收到了捐,將款再分還他們,也就是了。」

  宋陽泉聽說自己不用拿錢出來,只要能維持一天,自然也是極力願維持的,於是暫時答應了他二人的辦法。這二位師爺,得了局長的許可,滿街一走,說是宋局長要兼任本鎮的警察局長,雞蛋捐暫時不興旺,要商家幫個忙。小鎮上的商家,本來就怕官,再加著這位局長要做這裏的地方官,更是有些怕,於是米店答應借米,柴廠裏答應借柴,油鹽店裏也答應借油借鹽,不到大半天的工夫,都一齊送到了關帝廟。殷有為又和幾個有資本的商人,借了五十塊錢,幫著局裏零用。這五十塊錢都由他和楊奉德二人經手,各落下十五塊,留作將來回省的川資,這一層有了把握,更是住一天有一天的打算,決不向宋陽泉說一句掃興的話了。

  又過了四五天,看看借來的柴米油鹽,又快快告盡。所屬的那幾位職員,先還到處打聽,有沒有雞蛋商人經過,後來都覺得毫無希望,只是在廟裏睡覺。有兩個機警些的,知道等不出道理來,只好搭了順道的船回省城去。一天遲延一天,不機警的也不敢等候福音,將行李押在船上,乘船回家,最後只剩楊奉德殷有為兩個人了。這時已經是一月有餘,依然不見有運雞蛋的經過,借了商家的錢貨,不曾還得人家,也不便再借,宋陽泉留著不曾用的幾個零錢,又只好二次再墊出來。

  殷有為暗中和宋陽泉出了一個主意,說是局子裏儘管窮,面子上非鋪張揚厲不可,因此大門口,逐日都貼出佈告來,今天奉財政廳令如何如何,明天奉省公署令如何如何,同時又出著本局的佈告,怎樣振作,怎樣認真,只一個月工夫,關帝廟大門口,兩邊粉牆上,貼滿了橫七豎八的佈告。至於廟裏邊,一個和尚出去找佛事作去了,燒火道人害了癆病,終日不出廚房門。這一所廟,索性讓這一位局長,兩個師爺完全佔領。不過雞蛋捐局子裏,雖然是很蕭索,然而局子門口,紅白紙的佈告,貼得很是熱鬧,人家也不明究竟。宋陽泉每日吃過了飯,就帶著殷楊二位,在河岸或道口上,檢驗舟車,看看有沒有運雞蛋的。

  殷楊二位和他同走了幾天,悶得難受,就和宋陽泉說,大家在一處檢查,這不是一個辦法,查得了水路,查不了旱路,不如分開著兩路來查,就沒有什麼洩漏了。宋陽泉一想,這話也很有道理,就依著他們辦理。殷楊二人離開了宋陽泉,哪裏去查什麼雞蛋,就是在關帝廟裏高臥,好在永遠是沒有雞蛋商經過,宋陽泉一回來,就說是查不著,也就交代過去了。

  這一天,河裏刮著大風,水上並沒有船隻經過。幾隻避風的船,下了艙篷,關了艙門,在水面顛蕩著,泊在河岸灣裏,不見一個人出頭。全興隆鎮上,也沒有什麼人來往,只見人家店面垂的直招牌,被風吹著打旋轉,櫃檯上的窗戶板,都不曾取下來,緊緊地關著。宋陽泉天天出門查雞蛋,也查得懶了,索性在廟裏睡覺,一睡兩天,大風才告停止。他心中也急於要看看這商運如何,一早就跑出廟門來看看。那一片廣場,蒙上了一層薄薄的黃沙,仿佛堆了雪層一般,松松地蓋著,並沒有一點痕跡。這大路上不但看不見人走路,而且連一隻狗也沒有。牆上貼的那些佈告,被這幾天的大風刮著,已有好幾張垂下半截來,在淡黃色的日光裏,只管一閃一閃。

  宋陽泉自己看看那些佈告的年月,都差著三四十天,一望之下,不免歎了一口氣。心想,自己原想是到這裏來發財,不料卻是這種景象,真可歎極了。那廣場的右邊,是一家茶飯店的後身,窗子外頭,斜立著一個大簸箕,用一根短竹竿撐住了。竹竿上有一條繩子,牽到窗子裏。在簸箕底下,灑了一把白米,幾個小麻雀,在簸箕外跳來跳去,只管望了那地上的白米。原來這正是那店裏的小孩子,趁著麻雀找不到食物,要用這個法子打麻雀呢。宋陽泉一想,越鬧越不對,衙門的大門口,窮得可以打著麻雀,哪裏還望到有商販過去?

  楊奉德說有機會的話,恐怕也是靠不住吧?站在大門口,只管皺了眉頭,這不如在省裏遇事沒辦法,還可以請教於人,現在只好是完全悶在肚子裏面的了。一人正是這樣發呆,卻聽得身後有二人說話走出來,正是殷楊二位。殷有為道:「這樣子,我看是不行了,我們不如趕快逃走。」

  楊奉德笑道:「這樣就走,未免便宜了他,我們總還要搜刮他幾個,才不算白到這裏來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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