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恨水 > 大江東去 | 上頁 下頁
十三


  志堅伏在機槍下,抬起手臂來看了一看手錶,向左邊守著機槍的兩個志士大笑道:「我們接近勝利了,到限期只剩了一小時。」說著,在身上掏出火柴紙煙來,伏在掩體下面,微昂著頭,點了一支煙吸著。冰如見他態度自然,也就清醒過來。正想到那機槍下去,可是轟隆隆隆大響,炮彈又向這裏猛襲過來,一炮跟著一炮,沒有兩分鐘的停歇,她實在是不敢動。等到炮停止,就見左邊守著兩挺機槍的兩個士兵,讓一塊倒下來的石頭壓住了。志堅卻還伏在掩體裏,很自在地噴著煙。冰如問道:「過了限期了嗎?」

  志堅看了手錶笑道:「我們完成了任務。過了限期十分鐘了。冰如,你不要以我為念,江洪是我的生死之交,你去依託著他吧,我們再會了,握握手吧。」

  他丟了嘴裏的紙煙,伸出一隻手來。冰如跳過去,蹲在地上看時,見他半邊胸襟,完全是血染了。只喊了一句志堅,便說不出話了。志堅坐起來,倒在她懷裏,一手握著她,一手掏出一方手絹,替她擦著眼淚,微笑道:「傻孩子,人生這樣結束了,不很痛快嗎?來!同我一齊喊兩句口號。」說著,跳起來,高舉了手叫道:「中華民族萬歲!」

  冰如看他高舉了一隻流著鮮血的手,大為感動,也跳著叫起來道:「中華民族萬歲!」

  ▼第五回 離婦襟懷飄零逢舊雨 藝人風度瀟灑結新知

  「中華民族萬歲!中華民族萬歲!」

  這呼號聲在夜半時候發出來,把船頭上睡得很熟的江洪,驚醒了過來,猛然間不省得是什麼人叫的口號,一骨碌由鋪上坐起,及至聽清楚了是冰如睡在艙裏面叫,便隔了毯子連連問了幾聲:「嫂嫂怎麼樣了?」

  她並沒有做聲,王媽答道:「我太太做夢呢。」說這話時,冰如也醒了,想到這麼大人還說夢話,究竟也不好意思,也就沒有搭腔。次日,船遇到半日東風,船老闆扯起小布帆,溯江而上,船小帆輕,不怕水淺,只貼近岸邊走,也沒有波浪的顛簸,坐在船上的人,就各自坐在鋪上,閒話消遣。冰如做了那樣一個噩夢,心裏頭怎樣放得下來?慢慢地就談到了這件事上去。隔著艙篷口的那副毯子,這時掀起了半邊,船頭上依然掀去了笠篷,江洪坐在鋪蓋上曬著太陽,眼望了江天,胸襟頗也廣闊。聽了這話,將胸脯一挺,手拍了船艙板道:「果然如此,那我也是心所甘願的。」

  冰如聽了這話,不免對他呆望著。他然後微俯了腰向冰如笑道:「嫂嫂有所不知,死守陣地,又能完成任務,雖炮火威力猛烈,絲毫不動聲色,這是軍人最高尚的武德。」

  他說時,看到冰如的臉色,青紅不定,便笑道:「這是嫂嫂一場夢,當然不必介意。」

  冰如道:「江先生,你看志堅在前方,有這樣的可能嗎?」

  江洪道:「在前方作戰的人,接到以少數人掩護多數人退卻的命令,那是極平常的事。接到這樣的命令,自然希望成功回去。可是掩護的工作……」

  他越向下說,見冰如的臉色就越發難看,這就忽然一笑道:「我說的是事實,嫂嫂做的是夢,何必為難起來?」

  冰如昂頭想了一想笑道:「倒不是為難。我想起那夢的事,有頭有尾,倒像真的一樣,越想心裏越過不去。」

  江洪道:「這事說起來也奇怪,一個人在腦筋裏沒有留下印象的事,他是不會夢到的。嫂嫂做的這個夢,夢得這樣逼真,是哪裏留下來的印象呢?」

  冰如道:「可不就是這句話。」

  江洪道:「嫂嫂不必介意。我相信我們到了漢口,立刻可以得著孫兄的消息。我猜著,他早有電報打到漢口去了的。」

  冰如點點頭道:「但願如此吧!」

  她這樣淡淡地答覆了一句話,自是表示著她依然放心不下。江洪總覺得女人心窄,不要在這江面上出了別的事情,一路之上,只管逗引著談話。

  好在這日的東風,送了這小船百里的路程,第二日下午的時候,這小漁船就到了九江,江洪在江岸邊找了一家旅館,把冰如主僕安頓好了,自己便出去打聽西上交通的情形。冰如住在旅館裏煩悶不過,便帶著王媽也出來走動走動。出得門來,首先看到江岸上來往的行人,是成串地走著。空場裏的零食攤子,間三聚五地背了江,向馬路陳列著。橘子攤上,紅滴滴的成堆地擺著,煮山薯的大鍋裏,向上冒著熱氣。陽光照著,給予了一種初冬的暗示。

  挽著瓷器籃子的小販,把籃子都放在人家牆腳下,七八個人擁在一處,玩著江西人的民間賭法,拿了銅幣,在場地裏滾錢。南昌人海帶煮豬蹄的攤子,在一般攤子之間,是比較偉大的,碼頭上的搬運工人,圍著在那裏吃。江岸的一邊,發出咿嘿喲呵的聲音,常有兩三個工人,抬著貨包經過,這一切不但和平常一樣,在南京戰氣籠罩中出來的人,看到這種樣子,覺得比平常的都市情形,還要繁榮得多。要找出戰時的特徵來,只有牆上貼著那加大寫出的標語「抗戰到底」。冰如張望著街景,緩步向前走。

  王媽笑道:「太太,這九江地方多好,什麼都像平常一樣,這個地方,沒有警報嗎?」

  冰如道:「怎麼沒有警報?漢口都受過兩次轟炸了。」

  王媽看到進街的巷子牆上,貼了許多紅紙金字,白紙紅字的長方紙單子。因指著道:「這好像是戲館子裏貼的戲報。」

  冰如笑道:「你不認得字,倒會看樣子。猜得果然不錯,這正是戲報。你索性猜猜看,哪一張是京戲,哪一張是話劇?」

  王媽道:「什麼叫話劇?」

  冰如道:「在南京混了這麼多年,什麼叫話劇,你都不知道,話劇就是文明戲。」

  王媽哈哈笑道:「太太要說文明戲,我老早就明白了。」

  她們這樣大聲談笑,卻把過路的人都驚動了,便有人輕輕在身後叫了一聲孫太太。冰如回頭看時,是丈夫同學包先生的太太。只看她梳了兩個六七寸長的辮子,垂在後肩。身披咖啡色短呢大衣,敞開胸襟,露出裏面的寶藍色羊毛衫,一條紅綢圍脖,在胸前拴了個八節疙瘩。二十多歲的少婦,陡然變成了十幾歲的小姑娘了。也就咦了一聲道:「包太太,你也到九江了。」

  她頓了一頓,笑道:「國家到了生死關頭,我們婦女,也應當盡一份責任,我現在辦著宣傳的事情。」

  冰如說:「那好極了,什麼刊物呢?我很願看看你的大作。」說時,兩人彼此走近了,便握著手,同站在路邊。她笑道:「我不是辦刊物。我加入了大時代劇社唱戲。」

  冰如聽了這話,不覺大吃一驚,向她周身上下,很快地溜了一眼。王媽在冰如身後笑道:「包太太上臺唱戲,要送一張票我去看看的。」

  她臉上微微紅了一下,帶幾分愁苦的樣子,向王媽道:「你不要叫我包太太了,你叫我王小姐吧。」

  於是又掉過臉來向冰如笑道:「我和老包離婚了,現在我的藝名是王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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