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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三


  區老太爺見這位老人鬚髮雖然斑白,但是衣衫清潔,精神飽滿,倒不是腐朽之流,便也客氣了幾句。那老人自己介紹著,他姓虞,三個兒子,兩個作了不小的官,一個兒子是武職,在前方。這西裝少年,是他的長孫,他喜歡生活平民化,所以常坐小茶館,偶然進城,也必定是公共汽車來去。在汽車上見亞雄不讓座給摩登少婦,讓座給白髮老人,這事作得很公正,非趨時髦者可比。因為如此,所以願交個朋友。現在聽過這番話,更願交個朋友了。

  區老太爺聽說他的兒子是作大官的,心裏倒有點躊躇起來。他想著:我憑什麼和正號的老太爺交朋友?知道的是他來拉攏我,不知道的卻不說我趨炎附勢?便笑道:「那愚父子如何攀交得上?」

  虞老先生笑道:「你先生這句話,不知是根據哪一點而言?難道因為我有兩個兒子作大官?果然如此,那不是不敢高攀,而是不屑於俯就吧?」

  說著哈哈一陣大笑。區老太爺聽他說了這句話,自然也一笑應之。

  虞老先生笑道:「實不相瞞,為了兒子們都掙錢,我成了廢人了,什麼事不用去幹,光是張嘴吃飯,伸腿睡覺。據人說,這就是老太爺的本分。人生在世,想熬到作個老太爺,那是不容易的。可是我倒生了一副賤骨頭,就不能享這種老太爺的清福。我不服老,倒很想出來作點事。可是我果然如此,全家人都以為有失體面,好像是說有了這樣作大官的兒子,還不能養活父親。他們卻不解這樣的作法,卻是把我弄成了廢人。」

  區老太爺連連地點著頭道:「虞先生這話,倒和我對勁。」

  他笑了一笑道:「如何如何?我們是很對勁吧?下午沒事嗎?我們同去坐一坐小茶館吧。」

  區老太爺看這位老人,相當的脫俗,也就依了他的意見,一同去坐小茶館。一小時的談天,彼此是更談得對勁了,就成了朋友。虞老先生說老年人不用說和青年人交不成朋友了,便是和中年人也談不攏來,到底還是交個老朋友好。區老先生在城裏,往日卻也和西門博士常常談天,自從搬家了,失去這麼一位談天的朋友,再也找不著第二個。新搬到這個疏建區裏來,正透著寂寞,既是有這麼一個談天的朋友,自也樂得與之往返了。到了次日,這虞老先生還比他更親切,親自到區家來約著老太爺去坐小茶館。

  約莫一個星期後,原來在城裏找到一個機會教書的區亞男回歸來了。她覺得鄉下真是枯寂的不得了,尤其是每日報紙來得太晚,總要到黃昏時候才到,看慣了早報的人很有些不耐。因之她吃過了早飯,就到外面去散步。歸路途中,她遙遠地看到西門德在另一條小路上,脅下夾了皮包,迎面舉起手杖,連連地招了幾招,大聲叫著:「大小姐,大小姐!」

  亞男笑道:「咳!博士!怎麼也到這裏來了?」

  西門德舍開了小路,拄著手杖,就在幹田裏迎上前來,笑道:「我是特意來看看你們的。」

  亞男笑道:「這可不敢當了,公共汽車是非常之難買到票的。博士怎麼來的呢?」

  西門德在中山服衣袋裏抽出一方手絹,擦著額頭上的汗,因笑道:「我也知道這一點兒。昨晚上我住在城裏,今天天不亮,就到公共汽車站上去買票候車。哦!大小姐,還沒有看到今天的報吧!」

  說著在衣袋裏掏出一份折疊著的日報,遞給亞男。這倒是投其所好,亞男立刻接過來兩手展開,看了幾行新聞題目。西門德倒不覺她慢客,自站在路邊等著。亞男草草地將報看了個大概,才笑道:「只管急於看報,忘記和博士說話了,請到捨下去坐坐,好嗎?」

  西門德笑道:「真的,我是特意來看老太爺,並問候府上全府的人,大小姐請你引路。」

  亞男將西門德引到家裏。老太爺也覺得這位尊客來得意外,拱手笑道:「歡迎歡迎!怎麼有工夫到這裏來?」

  西門德夾住皮包,手捧了帽子和手杖,連連拱了幾個小揖,笑道:「專誠拜謁!」

  老太爺雖未必將這話信以為真,可是他在態度上,卻承認這是事實,因笑道:「正想和博士談談。可是交通不方便,料著是見面困難,博士來了,就好極了。在這鄉下玩一天,我們慢慢地談吧。」

  西門德也就跟著連說「好極」。

  區老太太聽說博士來了,也出來招待一陣,大奶奶還是那樣,一手抱著孩子,一手提了茶壺出來。西門德起身相迎,拍著手,向小孩笑道:「小寶小寶,還認得我嗎?孩子越長越好玩了。」

  於是,他將放在茶几上的皮包打開,取出兩小紙袋糖果交給了小孩。大奶奶笑道:「博士還惦記他,買糖果給他吃。小寶謝謝博士了。」

  西門德笑道:「我想買一點兒別的,皮包裏又不好帶,帶著只這一點兒了。自我們分開以後,內人就常常念著這孩子。」

  大奶奶道:「什麼時候,也請西門太太到這裏來玩玩。」

  西門德毫不猶豫的,一口答應道:「那一定來的,雖然現在交通困難,可是她若一個光身人前來,那是毫不費力的。她雖是個女人,走路比我靈便得多。」

  區老太爺倒不知道他是為了什麼要事,說話這樣客氣,又說他太太有來此的可能,便讓他在木椅上坐下了,自己在下手木椅上相陪。西門德在身上自取出雪茄來,點了火吸著,借了這吸煙的動作,他猶豫了若干分鐘,然後繼續地道:「亞英亞傑兩兄,都有信回來了?」

  老太爺笑道:「真是博士勸對了,他們這一改行,就改好了。亞英不過是個小販子罷了,比他當人家一個官醫助手,要強十倍,上小館子可以吃炒肉,也可以吃炒豬肝。」

  西門德笑道:「那麼,亞傑當了司機,是更時髦的職業,當然更不止吃炒肉吃炒豬肝了。」

  老太爺因把亞傑亞英的事略略說了一遍,並把有人出二千元一月請亞雄去當私人教授的話,也對西門德說了。

  西門德聽了這些話,只管點頭,好像表示很羡慕的樣子,不住地微笑。等老太爺說完,他笑道:「對的!我早已聽到這個消息了。老先生見地很高,竟是肯犧牲小我,勸阻亞雄不要幹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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