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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八


  章士龍聽了,也不過當為一種閒談,沒有去留意。自丁鴻儒得了省長命令以後,他心裏忽然一想,我何不走這個丫頭的路子,運動丁太太。只要丁太太肯給我說話,或考厘金局,或者縣知事,總可以弄到一個的。想到這裏,便問他家裏的趙媽,這丁太太喜歡些什麼。趙媽道:「丁太太就愛打個小牌兒。皮絲煙也是喜歡的,每天總要抽上個十回。」

  章士龍一想,喜歡這兩樣東西,卻是沒法投其所好。便問道:「丁太太愛錢不愛?」

  趙媽道:「你啦,哪有個人不愛錢的啦。」

  章士龍道:「錢自然是人人愛的,不過我又是一樣問法。不知道她看得錢重不重?」

  趙媽道:「看得錢重著呢。聽說她在北京,還能收個百來塊房錢,只要人家差幾天不給,她都算算,抱怨著利錢上吃了虧呢。」

  章士龍一想這就好辦了,便和他妻子商量,把銀行裏存的一千塊錢,拿出五百來。讓趙媽去找梅香,再由梅香對丁太太說,把這五百塊錢,送給丁太太,讓丁太太請丁省長找一個事。他妻子章太太說,先別忙著說,讓趙媽先去問問梅香。只要梅香答應說,我們就許她二十塊錢做衣服,好讓她出些力。章士龍道:「這話很對,你去對趙媽說,不管事成不成,先給她五毛錢坐車子。成功之後,大大地賞她一筆錢。」

  章太太因丈夫住閑住得久了,總望丈夫早些得事,免得把幾個錢的存款吃完,便和趙媽去商量。這趙媽正是為偷了丁太太一塊錢,讓她辭了出來的,不好意思去。章太太怕她嫌錢少,又添了兩毛,一直添到一塊錢,趙媽再捨不得辭了。便說道:「錢是不要緊,就怕說不上來。你一定要我去,為著老爺的事,我就把老臉去闖一闖吧。」

  章太太聽她說願去,馬上給她一塊雪光的現洋,又另外給了她幾個零銅子兒,讓她雇車。趙媽看見整錢之外又有零錢,就歡天喜地地去了。章士龍夫婦,便在家裏等候喜音。趙媽去了半天方才回來。她一進門,章士龍便問怎麼樣了。趙媽道:「這會兒,人家不是丫頭了,升了姨太太了。今天正忙著做新娘子,哪有工夫說這個話呢?」

  章士龍道:「怎樣做了姨太太,是她的家裏大人收了房嗎?」

  趙媽道:「是的,我給她請了一個安,和她道喜。她很歡喜,叫我過兩天再去,要給我的賞錢。」

  章士龍呆了一會兒,問道:「我問你,這位姨太太,是圓圓的臉兒,生得很白淨嗎?」

  趙媽道:「白淨倒是白淨,不過是長長的臉兒。」

  章士龍道:「那是自然,也有些改變的。人家不是說,女大十八變嗎?」

  又問道:「她說話,一定帶些南方的口音。」

  趙媽說「是的」。章士龍回轉臉,對他妻子道:「她不是有一種記號,我們還記得嗎?」

  趙媽道:「倒沒有什麼明記號,我從前給她梳辮子,我知道她後腦下,左耳朵邊,有銅子兒大的一塊疤子,可是頭髮蓋住了。」

  章士龍聽說,便道:「是了,這是不錯的了。」

  臉色慢慢地變紅,眼睛夾了幾夾。然後又放下衫袖,使勁兒去擦眼睛,淌下幾點眼涕來。章太太和趙媽看見,都不知道為了什麼事。章士龍哭喪著臉,對趙媽道:「你哪裏知道?據你所說的,聲音相貌都像是我的妹子。因為十年前,我走失一個小妹子,到如今沒有地方找去。說起來,總是傷心。現在據你說來,一定就是她。」

  章太太聽他所說,想了一想,便道:「現在訪到了,就很好了,我們何不上前認親去。」

  章士龍道:「這時候,又認不得親了,我就為這個心裏不好受。」

  章太太道:「這是什麼緣故?」

  章士龍道:「你想啊,從前她是當使女,憑著我們這樣的身份去認親,自然沒有假的。現在人家做了姨太太,那就身份高得多,這個時候,去認親,人家一定疑心,說是趨炎附勢,假充哥哥去認的。反要弄得將來永不見面,那越發不好了。」

  夫妻二人,你一言,我一語,為難了一會。那趙媽看了好一會兒,禁不住說道:「章大爺,這事若是真的,這個時候不認,兩三天之內,她就要跟著大人出門去,又見不著了。反正我後天要到宅裏道喜的,我給你和姨太太說著試試看。只要說得對了,沒有不認的。」

  章士龍道:「那就很好。你既然在她家裏做過事,你知道她家裏用人最老的是誰。」

  趙媽道:「怎樣不知道:最老的就是那個酒鬼老劉。這個老頭兒,討厭極了,在宅裏一點兒事也沒有,專門找碴兒。人家只要給他酒喝,什麼事都是好的。」

  章士龍道:「會得著他嗎?」

  趙媽道:「你可別向宅裏去找他。他每天下午,總在胡同口上大酒缸喝酒,你一去准見著了。」

  章士龍聽在心裏,到了下午四點鐘,身上帶了些零錢,便一直到那家酒店裏來。一進門,就看見第一口大酒缸邊,坐著一位花白鬍子的老頭子。酒缸蓋上,擺著兩包花生仁,一碗白酒。那老頭子,穿一件藍不藍綠不綠的衣服,上面有許多油漬,架起一隻腳在小板凳上,兩隻手抱著膝,老望著街上。

  章士龍一猜,這一定是了,便也在這酒缸邊坐下,先就和那老頭子笑著點了一個頭。夥計舀了一小碗酒來,又擺上了幾個小碟兒,盛著醬豆腐幹,油炸麻花之類。章士龍便挑了一塊醬豆腐幹,送到那老頭兒面前,說道:「嘗一塊。」

  那老頭兒這才開口,說了一句「不客氣」。可是也沒把豆腐乾退回來。章士龍接上就請教貴姓,那老頭說道:「姓劉。」

  章士龍一想,果然是老劉,這就好辦了。一面喝酒,一面搭訕著和他說話。看看老劉碗裏的酒完了,便對夥計道:「來,給這位劉頭兒來四兩白乾,算我的。」

  老劉笑著站起來道:「沒有這個道理,喝您的酒。」

  對夥計道:「四兩喝不了,來三兩吧。」

  夥計道:「得了,多一兩,你還不勉強喝下去。」

  老劉道:「得!看在新朋友面上,喝他個四兩,這叫酒逢知己千杯少啦。反正下午了,喝醉了,回家睡覺去。」

  章士龍道:「這話就對,這個年頭兒,只有喝酒好。」

  說時,看見門口,有賣油炸麵筋熏肉的,就買了一大包熏豬頭肉,給老劉下酒。老劉笑道:「你這位先生貴姓,在哪兒辦事,真是好朋友,我簡直兒少見。」

  章士龍道:「我姓章,在部裏有點兒小事,就算沒閑著吧。我是打算搬家,今天在這兒看房子,順便在這兒喝一碗。我們那胡同口上,有個小教門館子,我天天就在那裏喝酒。老劉頭兒沒事,到我那裏喝一杯去。」

  老劉笑道:「沒這道理,今天擾你的,明天又擾你的。」

  章士龍道:「好!就是明天上午,我准在那裏候,不來的不算朋友。」

  老劉笑道:「您真痛快,明天什麼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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