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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〇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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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子芳道:「老頭子今天在衙門裏對我大發脾氣,說我專權弄政,說不定他的事都會壞在我們手上。這樣的痛駡,我癡長到四十歲,這遭還是頭一次。」 夫人道:「真的嗎?」 田子芳道:「我怎樣敢撒謊,不信你回頭問問老頭子看。我想老頭子前程遠大,也許將來可以做到總統。不要因為用了幾個親戚,就把他的事弄壞。我想了,不如和樹威、赫聲兩人約著,一同辭職。我們一走,他不見得少這樣三個靠得住的做事。在表面上,不用私人了,也省得人家說結黨營私。」 唐夫人道:「辭什麼職,辭職倒是怕他了。連他姨太太不相干的幹女婿,都可以在衙門裏大紅特紅。我一個兄弟,兩個內侄,倒不能用嗎?不要理他,全有我做主。」 田子芳也不再說什麼,回家去把田樹威、田赫聲約在一處商議了一陣子,便各起了一張辭呈的稿子,謄寫好了,次日一早,便送到唐宅。這天,一位幫辦,兩位科長,就不上衙門了。唐雁老先一日晚上,已經和唐夫人抬了一頓杠。唐夫人說:「要成大事的人,總全靠至親幫忙,也只有至親的人靠得住。沒有看見你把好親戚當著眼中釘,倒把那些不相干的混賬東西算是心腹人。」 唐雁老聽她說的話,分明是指著田子芳那一件事,只好默然不作聲。唐夫人又問林懷寶的那件事怎麼樣,唐雁老哪裏還敢說不辦,一口氣就答應可以辦到。唐夫人見無機可乘,便索性直說,因道:「我直告訴你吧,子芳今晚上來了一趟,他說要辭職。他辭不辭,你留不留,我都干涉不著。但是院裏沒有我的人,有了別個的人,我面子上很抹不開,你可要一樣地辦理。」 唐雁老道:「因為他事情辦得不好,是我罵了他兩句,這也很平常的事呀,他為這個,就要辭職嗎?」 唐夫人道:「你們是什麼緣由,我都不管,反正你給我公平辦理就得了。」 唐雁老聽了這話,也就以為可以含糊過去。不料到了次日早上,田子芳的辭呈就來了。不但田子芳要辭,就是田樹威、田赫聲兩個人,也是要辭。這種舉動,不用說,是夫人党有所要挾了。若是為整頓乾綱計,最好是讓他們辭職。可是這樣一來,夫人又通不過。與其准他們辭了職,又來謀挽回之策,倒不如不讓他們辭職的好了。 唐雁老想了半天,想不出一個妥善的辦法來。這事由太太而起,算來還是由太太這邊去銷賬為妙。當時便攜了三份呈子,送給唐夫人看,笑道:「這不是笑話嗎?子芳叔侄三人,居然提出辭呈,向我辭職來了。子芳呢,猶有可說,算我把話得罪他了。樹威和赫聲,對於此事,是井水不犯河水,他倆何必也連帶辭職?」 唐夫人也不看那呈文,將手掀了一掀,便將呈文推過一邊,笑道:「不用看,我全明白了。你不說他們是我一黨嗎?他們三人,總算我一党的黨魁,只要黨魁一走,我這黨,就算取消了。他們是為了我,避嫌疑辭職的,要走當然三個人同走,怎樣只走一個呢?走一個留兩個,我的黨,不是還在嗎!」 說到這裏,只管是笑,說道:「可是一層,我是不辭職的。我要辭職,總理大概可以批准吧?」 唐雁老皺眉道:「人家商量正事,你倒給我說笑話。」 唐夫人道:「笑話嗎?你想想,他們三人為著什麼辭職呢?你就把他免職得了。」 唐雁老聽見夫人一律是俏皮話,答應是不好,不答應也是不好,只坐在一旁苦笑。當時也沒有說什麼,因為衙門裏今天有要緊的事,自上衙門去了。接上晚間又有宴會,到家很晚。唐夫人約了幾個人在家裏打小麻將,把這事也忘了。這樣一來,田樹威、田赫聲兩個人,都十分著急,次日上午便找到了田子芳家裏來,田樹威道:「老叔,你早對我說了,有姑母做主,我們辭職,姑丈是不能照準的。現在一天一晚,也沒有聽見一點兒消息,事情有點兒不妙吧?」 田赫聲道:「我說了,我們沒有緣故,不好辭職,你一定要我辭職,說是姑丈看在姑母的面子上,決不讓辭職的。現在怎麼辦呢?我不管三七二十一,我問你要差事。」 田子芳道:「你不要忙,我總有辦法。」 田赫聲道:「你還有辦法嗎?我看你是拉屎打了腳後跟,自己沒奈自己何。」 田子芳道:「赫聲,你說話太無禮一點兒。不說我是你長輩,年紀比你還大這些,你怎樣對我說出這種話來?」 田赫聲道:「你把我飯碗都砸了,我還認你做什麼長輩?以前我讓你三分,因為你是一個幫辦,現在都是一品老百姓,誰怕誰呢?」 田樹威道:「赫聲,你別鬧,這也不是鬧的事,我們慢慢來想法子得了。」 田赫聲道:「我這一辭不要緊,多少人得丟事啦。我老四現在在農商部當辦事員,是天天要到的,我在院裏給他補了一名錄事。我的舅兄,現在是第二科當辦事員,也是因為我們田氏關係,安插下的。還有我老二,現在在第二科當科員,那是一個極老實的人,在別個科長面前,簡直待不下去。我也不願細算了,這連帶關係的人,我們算一算,共有多少,我們這一去,就全得去啦。」 田子芳道:「我何嘗不知道?你可曉得我辭職是苦肉計,好讓老頭子知道我滿不在乎,他就不……」 田赫聲跳起腳來道:「好哇!你把我們開心,來獻苦肉計啦。我也不認識你了,去年你和我移了一百塊錢用,你拿還我。」 田子芳道:「我幾時借過你一百塊錢?我也不至於短這幾個錢用。」 田赫聲道:「怎麼沒有?樹威在場,還可以做證哩。我母親過生日,你在我家打牌,不是輸了一百零五塊錢嗎?這五塊錢不要,我可以抹了。這一百塊錢還不該給嗎?況且這一筆錢,也不是我贏你的,是你輸給別人,別人撥在我名下抵賬的。你的錢不撥給我,我還不能和別人要錢嗎?」 田子芳聽他說這話,氣得滿臉通紅,說道:「你你你這可是人話。」 田赫聲道:「怎麼著?要錢就不是人話嗎?」 田子芳對著田樹威道:「樹威!你還憶得那天的事嗎?那天我輸吳先生一百零五塊錢,我要開支吧,他說不要開了。和吳先生有賭賬,撥歸來一筆勾銷吧。我以為反正是給錢,也就答應了。這是你在場見的,你說對不對?事後我把錢給他,他無論怎樣不要,說是自己叔侄倆,還要什麼賭博錢呢?這時候,過了快一年了,會把這樣的陳賬翻了出來,三歲小孩子還不如了。」 田赫聲道:「那個時候,我們合作,在一處混差事,可以說是叔侄。現在我們不合作,就不是叔侄。是叔侄就可以不要賭博錢,不是叔侄我為什麼不要賭博錢?」 田子芳聽了這話,氣得兩腳直跳,說道:「好好好,以後我們不要認為是叔侄了。無論如何,一百零五塊錢的債,還不會難倒我,我這就給你。」 說畢,一轉身進內室去,便拿出一百零五塊錢的鈔票,放在桌上,冷笑著對田樹威道:「樹威憑你在這兒,我這錢可是還清楚了,以後他不能再和我要這一筆錢。」 他這樣一來,田樹威倒覺得有些不好意思,便道:「赫聲也是氣頭上的話,老叔何必信以為真。這款子,你收回去。我們還是想法,把辭職的事,早些轉圜過來要緊。」 田子芳道:「這個年頭,人心大變,我是決計不幹了。錢還是讓他拿去,我不能為了一百塊錢的事,老讓人家說我的閒話。」 田赫聲坐在一邊,取了一根煙捲抽著,卻不說什麼。田子芳道:「赫聲,你把錢收下呀。你不收下,我也會親自送到你家裏去。」 田赫聲道:「我又不是憑空訛詐,是應該得的錢。你要我收下,我就收下。」 說著,將鈔票一把抓著,就要向身上揣。田子芳一伸手,將他的手按住,說道:「且慢,你把數目點一點,我是一個賴債的人,不要在數目裏又扣下幾個錢,你要暗中吃虧。」 田赫聲道:「我收下就是了。」 田子芳道:「不成,你非點點數目不可。」 田赫聲道:「這是您要我點的,點數就點數,那也不能算我小氣。」 說著,將鈔票數了一遍,說道:「沒有錯。」 說畢,這才把鈔票揣上身去,田子芳道:「二位請便吧,辭職的事,不要商量了。我灰心已極,絕對是不幹的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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