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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節流浪小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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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歲,冬季,我又回到了故鄉。這次我下了決心,不再流浪了,又在老書房裏自修下去,而我寫作的興趣,卻不因之減少,也就是上面那話,拿來解悶。這時寫小說,我改了方向,專寫文言中篇。兩個月內,我寫成了兩個中篇,一篇是《未婚妻》,一篇是《紫玉成煙》。這兩篇都是文言的。我寫好之後,也沒有介意,就隨便放在書籍裏。同時,我作了一篇筆記,叫《樓窗零草》。此外的工夫,我都消磨在作近體詩裏。 二十二歲的春天,因為我族兄在上海吃官司,我受了本家之托,到上海去為他奔走一切。那時我到蘇州去了一趟,遇到了李君磐先生。他有意帶個劇團到南昌去,叫我和他到南昌為之先容。我利用了別人給我的川資,又流浪了幾個月,一無所成。冬季還家。在這個時期裏,我沒有寫什麼東西,只寫了一點兒不相干的遊記而已。二十三歲的春天,友人郝耕仁,他看我窮愁潦倒,由他故鄉石牌,專門寫信來約我一同出遊。他是個老新聞記者,那時已三十歲了。他作得一手好古文,詩也不錯,並能寫魏碑,我們可說是文字至交。而他又賦性倜儻不羈,這點我們也說得來。於是我就應了他的約,在安慶會面,一同東下。 到了上海,郝君有兩個朋友,要他到淮安去。但謀事的前途,並無把握。而郝君卻是少年盛氣,不顧那些。他在上海又借了點兒錢,盡其所有,全買了家庭常備藥。我問他什麼意思。他說要學學老殘,一路賣藥,一路買藥,專走鄉間小道,由淮河北上,入山東,達濟南,再浪跡燕趙。我自然是少不更事,有他這樣一個老大哥引路,還怕什麼的,就依了他的主張,收拾了兩小提箱藥品,由鎮江渡江,循大路北上。郝君少年中過秀才,又當過小公務員,入世的經驗,自比我多。因之,我更不考慮前途的困巨。 一路行來,由仙女廟而邵伯鎮。晚投旅店,郝君還是三塊豆腐乾、四兩白酒,陶陶自樂。醉飽之餘,踏月到運河堤上去,我們還臨流賦詩呢。可是這晚來了個不幸的消息,前途有軍事發生。店主人也是個斯文人出身,他看到我們不衫不履,情形尷尬,勸我們快回去。但是我們打算賣藥作川資的,只有來的盤纏,卻沒有去的路費,那怎麼辦呢?於是店主人介紹一家西藥店,把我們帶的成藥,打折扣收買了。而且風聲越來越緊,店主把我們當了禍水,只催我們走。次日傍晚,我們就搭了一隻運鴨的木船前往湖口,以便天亮由那裏搭小輪去上海。在這段旅程中,我畢生不能忘記,木船上雞鴨屎腥臭難聞,蚊蟲如雨。躲入船頭艙裏,又悶得透不出氣,半夜到了一個小鎮,投入草棚飯店,裏面像船上統艙,全是睡鋪。鋪上的被子,在煤油燈下,看到其髒如抹布,那還罷了,被上竟有膏藥。還沒坐下呢,身上就來了好幾個跳蚤。我實在受不了,和郝君站在店門外過夜。但是郝君毫不在乎,天亮了,他還在鎮市上小茶館裏喝茶,要了四兩白酒,一碗煮幹絲,在會過酒賬之後,我們身上,共總只有幾十枚銅元了。紅日高升,小輪來到,郝君竟唱著譚派的《當鐧賣馬》,提了一個小包袱,含笑拉我上船。 這次旅行,我長了許多見識。而同時對郝君那樂天知命的態度,我極其欽佩。到了上海,我就寫了一篇很沉痛而又幽默的長篇遊記,叫《半途記》。可惜這篇稿子丟了,不然,倒是值得自己紀念的。在這次旅途中,我兩人彼唱此和,作了不少詩。而和郝君的友誼,也更為加深。到了上海,我們在法租界住了幾個月。我是靠郝君接濟,郝君是靠朋友接濟。我們在寓樓上,除了和朋友談天,就是作詩。有時,我們也寫點稿子,向報館投了去。我們根本沒打算要稿費,都是隨時亂署名字,也沒有留什麼成績。不過,由此我已知道投稿入選,並非什麼難事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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