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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


  ▼第四章 大勢所趨

  王實甫說:宜嗔宜喜春風面。女人之專一以笑容動人,那還不足為奇。必須喜怒哀樂,每一表情都打動得了人。在鳳八眼裏的趙玉玲便是這副情景。她始而歎氣,已覺是楚楚可憐。再加上了這撲哧一笑,越發是嬌媚得緊。他便伸了個懶腰,在沙發椅上向後靠著,笑道:「你這意思,我倒不懂。那口氣歎著,好像是說我不大肯花錢。可是你一笑,又好像我只曉得花錢。」

  玉玲笑道:「人也有個良心,八爺這樣地在我身上花錢,我還說八爺不肯花錢,那除非是把金子再打一個人了。至於你說只曉得花錢,這倒有幾分猜得對。」

  鳳八道:「你那意思,以為光花錢是沒有用的嗎?」

  玉玲道:「自然,天下也有錢買不通的事。不但是錢買不通,而且是越買越壞。你想,下了台我趙玉玲是八爺一個人的人。」

  鳳八笑著搖搖頭道:「下了台就是我一個人的人嗎?」

  玉玲笑道:「你不要打岔,聽我說。在臺上呢,誰都是我的主顧,一個也不能得罪。你別瞧那花三毛錢,站在池子後面看電影的主顧,他要是不高興,一樣能叫你兩聲倒好。」

  鳳八笑道:「那果然辦不到。要我請全天津聽戲的人,都給你捧場,別說是我鳳八,就是當今大總統下著這樣一道命令,也發生不了那效力。」

  玉玲笑道:「你不也就明白了?況是現在天津人,誰不知道八爺捧我,有的說得厲害些,那簡直說我嫁給八爺做姨奶奶了。這麼一傳說,聽戲的人總有幾個吃醋的、言三語四的,就不免把話傳到我耳朵裏來。我自然不理他,我是個自由身子,我愛和誰好就和誰好,就是我爹媽也管不著。可是前臺經理他竟看不下去,昨晚上悄悄地對我說,別儘管敷衍鳳八爺。別的看客,也得應酬應酬。你猜他為什麼說這話,就為了前兩天有人請我吃飯,有三四個約會,我都沒到。前臺經理可急了,他以為這樣下去,我會把一些主顧得罪完了,就對我說了許多廢話,說什麼戲不能唱給鳳八爺一個人聽。」

  鳳八道:「他們真有些胡來了。你不出去應酬人,與我姓鳳的有什麼相干。」

  玉玲聽了這話,卻把眼睛向他一溜,點點頭笑道:「我的爺,您真是放著一肚子大爺脾氣了。我一個唱戲的人,有人捧我,為什麼不願意?我哪兒的應酬也不去,不就是為著你嗎?不就是為著怕你生氣嗎?你想,沒有日戲的時候,我總要睡到一兩點鐘才起來,隨便混混,你就來了。你高高興興地來了,我不能把你扔在旅館裏孤孤單單地坐著。而況人家約會我吃飯的時候,也就是你要我去看電影,或者吃小館子的時候,我怎樣又分得開身來。」

  鳳八笑道:「照你這樣說,果然是為了我了。那我打算怎麼辦呢?你好好地向戲館子裏請假,那分明是和前臺鬧彆扭,他不更要和你搗亂嗎?」

  玉玲微笑道:「搗亂還是小事,也許他還要和我打官司呢。不過我也不怕,有姓鳳的和我撐腰,官司也不會輸到哪裏去。」

  鳳八口裏銜了雪茄,人是躺著坐在沙發上,向玉玲望著。很久很久,他才噴出一口煙,沉沉地想著心事。有十分鐘之久,他突然站了起來,兩指夾了雪茄,向玉玲指著道:「你果然有這番好意,為了我不怕得罪人,甚至於戲都可以不唱,你這番好意,那是可以感激的。我告訴你,我這個人不是那蠢牛木馬,決不埋沒人家的交情。我現在向你開個保險單子,你只管放心做去。將來有一天你上不了台唱戲,家用開銷都歸我來負擔。」

  玉玲笑道:「也不至於落到那個地步。再說,無緣無故地,我也不能要你承擔我的家用。現在我唱戲,你是個捧角的,當然,可以在我頭上花倆錢,這一層我也沒有什麼不安,不過你是在我這裏消遣消遣而已。我不唱戲了,我怎能叫你在我頭上花錢呢?」

  鳳八笑道:「那麼我們來個劉備招親,弄假成真,乾脆你就嫁給我好了。」

  他說著這話時,卻注意地望著玉玲。

  玉玲笑道:「你們府上,是天下聞名的人家,我們沒有這福氣。」

  鳳八正了顏色道:「我真不說笑話。至於要些什麼條件,你只管說出來,我是盡力而為。」

  玉玲笑道:我有什麼條件?恐怕你們家大帥,也不許一個唱戲的女人混進了府上去吧。」

  鳳八道:「我家大爺二爺三爺,誰都不是幾房家眷,還有在班子裏討的人呢。」

  說著,將手拍了玉玲兩下肩膀,笑道,「你若是不願意的話,自然不必向下說。你若是願意的話,你總相信我手上的錢夠你這一輩子花的。」

  玉玲笑道:「我有什麼不願意呢?你要知道,我這條身子是爹媽的,總得爹媽和我做主。我說句願意,那是白費勁的事情。這話又說回來了,只要他兩位老人家樂意,我不願意也不行。你想,把姑娘唱戲的人,你那眼光又是一樣吧?」

  鳳八口裏銜了雪茄,躺在沙發上細細地想著,覺得她說這些話,有點兒故意讓人摸不了一個准稿子,可是她說的理由呢,也不能認為是隨便瞎謅,趙五夫婦還指望這個女兒和他掙幾年的錢呢,怎會就把她放出來嫁了呢?他想著很出了一會子神,便是那嘴角上銜的雪茄沒有了火星,他也不覺得,還是陸續地將煙吸著。玉玲見他在這樣出神,便離開了椅子,也擠到沙發上來坐著,握了他的手笑道:「什麼要緊?我自己都透著不在乎,你倒是好不放心似的。別想了,今天我不唱戲,你帶我出去玩玩吧。你說,還是上落子館聽雜耍呢?還是瞧電影去?」

  鳳八抓了她的手,坐將起來,因道:「你倒真是放得了心來,果然不出臺了?」

  玉玲笑道:「這有什麼果然不果然呢?戲館子早回了戲了,這時還能去上臺不成?除非你八爺一個人去看。你就不用管我的事了。既是我得了這一晚閒空,你就陪了我出去消遣一晚上。只管說那戲館子裏的話,讓人聽了掃興。」

  鳳八聽她如此說了,只將放了正事不談,陪了玉玲玩到深夜才回旅館。這時,戲館子裏前臺經理,還在外面屋子裏和趙五夫婦開談判呢。鳳八覺得拉了玉玲出去玩,耽誤人家戲園子裏一晚沒做生意,總有點兒難為情。只隨便和那經理打個招呼,就回家了。

  天氣是慢慢地寒冷了,更容易讓人留戀著早上的衾褥。次日下午兩點鐘,鳳八在小書房裏床上醒過來,早有人將一疊大小報紙放在床邊小茶几上。他將被子半蓋了身體,舉了報在枕上看,卻聽到高一疇在隔壁屋子裏低聲問道:「八爺他起來了?」

  鳳八道:「有什麼事?今天玉玲還不唱戲吧?」

  高一疇悄悄推著門走了進來,笑道:「她唱不唱戲,八爺最清楚,怎麼問別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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