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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左手香收回手來,語氣淡淡,素淨的臉上沒有半點情緒。

  「蟲群被你喝叱,這會兒才會靜棲不動,要是離了大廳,又會再鬧起來。」

  想到在體內鑽探遊走的,竟會是蟲群,呂登又驚又怕,臉色剎時慘白,淚水一滴滴落下,哭嚎著哀求:「救我!求求你,救救──」

  他的嘴陡然閉合,連唇都消失,鼻子以下平滑無物,聲音都悶在喉間,哭嚎轉為抽噎,淚水落得更多。

  「我妻子還在休憩,這難聽的聲音,不能玷污她的耳。」

  公子的聲音悅耳,眼中唇邊都還有笑意,指尖輕輕彈了下酒杯。

  陡然,蟲群又動了起來!

  呂登痛楚不已的顫抖,卻哭喊不出聲來,鑽骨入肉的錐心之痛,在體內捲土重來。

  想到竟是蟲群肆虐,他驚駭又恐懼,濕潤淚眼睜得又圓又大,感覺蟲群來到眼窩後,試圖將他的眼球也推出,左眼右眼輪流一鼓一陷,凸了又凹、凹了又凸。

  「你救得了他嗎?」

  公子問。

  左手香點頭。

  「可以。」

  壯年男人在呂登背後,抓住痛得抽搐不已病軀,讓他能夠直起身子,衣袍下的胸腹如雙眼起伏,蟲群奔湧得就要破體而出。

  嬌美的手伸出,再度探入其中,輕盈的探取,說也奇怪,蟲兒感受到她的手,重新恢復平靜。

  細看被取出的那尾蟲,有紅色的頭,頭上沒有雙眼,卻長有口,口中有很細很細的齒,兩側各有兩道斜黃,下半身是魚形。

  因為有榮幸被取出,蟲兒收斂兇暴氣焰,在她掌心蠕蠕而動,溫馴而乖巧,不敢有半點放肆。

  「這是鱸魚變成的蟲。」

  她淡淡說著,把蟲放進奴僕拿來的瓷盆裡,蟲兒落進盆中,仍不躁不亂,暈陶陶的還在回味著,柔軟掌心的溫度與觸感。

  「水族流經四方街時沒有防備,卻被你生食,受活時淩遲之痛,就不肯徹底死去,化為魚蟲在你體內棲息。」

  左手香再度探手,又取出一條蟲來。

  同樣是紅頭無眼、有口、細齒,下半身是魚,卻跟前一只有些微差異,體色偏銀灰。

  「這是鯽魚。」

  她說道,將蠕蠕獻歡的蟲,也放進瓷盆裡。

  「魚兒們聚集多了,才一起發作。你吃了多少魚?」

  呂登無口可說。

  即使有口能言,他也回答不出來。

  吃下肚的魚太多太多,實在計算不出來。

  他用舌牙從外吃著鱸、鯽、鯉、鰱、鰻、鱤、鯰、鱔等等,細細咀嚼感受不同口感與滋味。他雖體積大於魚,魚卻數量大於他,冤死的魚兒累積多了,就一同用細齒,從內吃著他,品嘗他的心肝脾肺腎、骨血肉髓腦,一口口把他吃得痛不欲生,處處洞洞空空。

  焦急的呂母邊流淚,邊用牙咬著手,咬得指間出血,此時才敢出口,抱存著僅有的希望,怯怯懇求道:「這該怎麼治?」

  「回去後,用人言二兩,煮好後分做兩碗喝下就行了。」

  左手香說道,一旁的壯年男子立刻走來,極有默契的攙扶她起身,力道恰到好處,將她當成心愛的易碎瓷器,怕多一分力道都會碰壞她。

  公子卻開口了:「等等。」

  他被挑起興趣,原本急著趕人,如今卻不放人了。

  「他們未必知道人言是何物,何不把藥煮好送來,讓他就在這裡喝。」

  公子指尖一劃,呂登下半張臉裂開個洞,被封起的嘴巴終於恢復。

  左手香頓了頓,盲眼轉向公子,知道他的意圖,於是再度又坐下。

  半晌之後,一位青衣少女進入大廳,捧來一個盤子,盤中兩碗煮好的湯藥,正熱騰騰的冒著氣,顏色有淡淡的紅。少女走動時,姿態如風擺柳,優雅好看。

  「回稟公子,砒霜煮好了。」

  「砒、砒霜?」

  呂登嚇得險些摔倒。

  「不是人言嗎?」

  「人言就是砒霜。」

  公子好言好語的說道。

  因人言可畏,作用只有砒霜劇毒堪能比擬,於是就將砒霜稱為人言。

  「快趁熱喝了,才能解你體內的魚蟲之害。」

  公子指尖一揚,驚駭的呂母變成石像。

  「想好了,要喝還是不喝,都得看你自己。」

  呂登顫抖得比魚蟲鬧騰時更厲害。

  都知道砒霜是劇毒,只要沾一丁點兒就會死,人與非人都唯恐避之不及,他卻必須喝下肚去,而且還是足足二兩!

  思來想去,他求的是活命,藥方又是左手香開的,無法再受魚蟲啃齧之苦,他咬牙捧起一碗,急急湊到嘴邊,狠下心來咕嚕嚕的喝下肚去。

  藥雖燙,但卻不苦,沒半點滋味。

  「很好。」

  公子說道,身軀微微前傾,親和的勸說:「再喝。」

  呂登的雙手,要再去捧第二碗砒霜,但第一碗的藥性已經發作,五臟六腑都劇痛翻攪,如利刃在體內戳戮。他痛得滿身冒汗,倒地胡亂滾動,分辨不出劇毒入腹跟魚蟲鑽體,哪樣更痛些。

  「再不喝,藥就要涼了。」

  公子殷勤提醒。

  「你說,還要不要喝?」

  他駭然搖頭。

  「真、真不能再喝了……」

  難以想像,喝下第二碗後又會痛得多厲害。

  公子挑眉,抿唇淺笑。

  「這人對魚狠,對自己卻不夠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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