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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


  ※ 咦? ※

  ※ 這是什麼? ※

  「停下!」男人厲聲大喝。

  這感覺、這語氣已經消失太久,但扎扎實實入了神魂,如今乍然而現,它震驚又迷惑,一時氣力都消失,被男人擋擊,先撞上山壁而後落在雪中。

  ※ 等等,那是……那是…… ※

  ※ 那是它的…… ※

  破嵐想再飛起,信妖卻爬來,連同她的神血與男人的血、言語,緊緊的、嚴實的包裹住,禁錮它的行動,也禁錮它的思想,它在一切暗然前想起,那是……那是……

  ***

  太陽墜入西山,夜漸漸深了。

  白晝的人潮散去,硯城中的四方街廣場點上燈火,仍舊很是熱鬧喧嘩,白晝做的是人的生意,夜裡就是非人的聚會,有些店鋪白晝不開張,只在夜裡營業,賣的是非人的用物,物件都很新奇。

  生意最是興隆的,是代寫墓碑的生意。

  即使做了鬼,也是愛面子的,覺得子孫讓人寫的墓碑文不滿意,或者是墓碑老舊,乾脆拿著冥餉,換塊樣式新穎的。

  至於碑上的題字,有的愛東街王夫子的,字跡飽滿喜慶;也有的愛西街陳夫子的,字跡清瘦卻有勁道。

  有些人刻意深夜不睡,也愛去跟非人湊熱鬧,入店要先放把銀兩放桌上,店家才知道分別,就會送上人的吃食。

  四方街廣場中央,樂人們各自拿著樂器,在練習「百鳥朝鳳」一曲,預備在姑娘成親那日演出,不論是胡撥、曲項琵琶、蘆管、十面雲鑼等等,都彈出美妙動人的曲音。

  因「百鳥朝鳳」這曲,寓意眾望所歸,平時不能聽到,只有在硯城的主人成婚時才能演奏,所以好奇者很多,引來很多圍觀者。

  一個穿著墨黑斗篷的身影,從長街那頭走來,經過廣場時沒有停留,和人與非人們錯身而過,對吃食、用物、享樂都沒有興趣,腳步很輕,被斗篷下擺拂過的五彩花石,顏色都變得略微墨黑,直到那身影走遠才恢復,只是天色太黑,沒有被察覺。

  離開熱鬧處,身影走的路徑愈來愈窄,愈來愈幽靜,終於走到一排樹齡數百年,葉片尚未轉黃,蒼勁挺拔的銀杏樹旁。

  銀杏樹分公母,雖然都會開花,但公樹不結果,樹身偏高瘦,母樹深秋時結果,樹身偏矮胖,不論公樹母樹的葉片都片片如扇,公樹的葉片裂痕大且深,母樹則裂痕淺。

  連樹也能成雙,相守數百年,甚至千年。

  墨綠斗篷下的雙眸,注視著銀杏樹,生出一絲恨意。她掀開斗篷,露出一張清麗幽冷的臉龐,膚色白中透著青,長發黑得近乎墨綠。

  她伸出手,那手潤得有如白玉,白裡透紅,掌心軟嫩,五指修長,指甲是淡淡的粉紅色,一束粉末從那美得不可思議的手中流泄而下,簌簌簌落在銀杏樹前。

  暗影冉冉浮動,粉末從下而上飄起,如似淡淡墨色的紗,透過細沙望去,銀杏樹之間變得扭曲朦朧,穿著墨黑斗篷的纖纖身影踏入細沙這邊中,竟未在細沙那邊出現,而是消失在沙末中。

  左手香無聲無息進了木府。

  木府雖然無牆,但是二十四個方位都有隱形的門,被姑娘布下結界,非要有灰衣人帶領,才能進木府,否則就算走入,所見也是幻術變出的景況,以為已走入深處,其實只是跨過第一道門檻,在幻境中迷途。

  此處無門,反倒防不勝防。

  左手香灑下的粉末,是昔日尚未叛離姑娘時,長期搜集來的姑娘之發,結界因此被迷惑。

  況且,她已經魔化。

  魔化的力量很強大,也比較快。

  她曾在木府裡,住過許多年,從上一任的木府主人公子,到這一任木府主人姑娘,都掌管藥樓。當年因為雙目全盲,不受幻術影響,對木府內複雜的路徑反而記得很熟悉。

  沾著發沙的她走過一處處庭台樓閣,經過一個個庭院,沒有驚擾到沉睡中的人與非人們,甚至是姑娘與雷剛。

  經過一處院落時,她稍稍停下腳步。

  這是她曾久住的地方,是她愛人親手佈置,裡面一塵不染,牆角有大瓷缸盛著清澈的淨水,臥榻的軟褥上,繡著墨綠草葉,折迭得整整齊齊,榻旁有個精緻藥櫃,擺放珍貴的丸散膏丹。

  她的愛人,名為吳存。

  曾經,她雙眼全盲,痛恨非得依賴他,將他取名無存。但相處多年,生出情意後,她想為他改名,偏偏名字一旦說了,就等於是咒語,只能改為吳存。

  她費盡周折,才得到現在這雙難得的好眼睛,能將他深情凝望與說情話的神態都看得清楚。當年服侍她的少年,如今已到壯年,很快的就會是老年……

  左手香不甘心!

  活了那麼久,直到與吳存相戀,才知道什麼是快樂,於是她跟魔化歸來的公子合作,要替吳存掏換全部內臟,使他能保持健壯不老。縱然,姑娘以這雙眼睛,與她暫時取得和平共處,但她終究還是叛離。

  為了打倒姑娘,她冒險再回木府,來到最深處。

  這裡封印著妖斧。

  雙方幾次對戰中,真正能重傷姑娘的,唯有妖斧。

  有了鸚鵡助防,再加上兩位龍神,以及聽命行事的信妖,公子魔心硬的部分被毀去,軟的部分被她深藏,要想真正滅去姑娘,實在非常棘手,她謹慎行動,步步為營,要求得必勝之道。

  妖斧被封印在無人能尋見的幽暗樓房裡。

  而她不是人,是魔。

  越過碎落的瓦片,封閉的門窗開啟,披著發沙的左手香,踏入屋宇中,望見被長繩穿綁,懸空固定在屋子中央的妖斧。

  「啊,破嵐。」

  她輕輕喚著。

  「我終於見到你了。」

  妖斧劇烈顫動,恨意流淌滴落,因為底下無磚無土,恨意即使不斷滋生卻不能累積。

  雪山一戰後,它被信妖包裹著帶回。

  然而,此時真正發揮禁錮之力的,是一件男用衣袍,還有那條長繩。兩者看來雖用舊了,但因為用得珍惜,並無破損。

  左手香靠近,仔細觀瞧著,嘴角慢慢浮現笑意。

  衣袍跟長繩雖然無損,但是,有某種極黑又極小的點,在表面發出黑黑的芽,隱密又仔細的生長,根深深鑽探入裡,使得封印漸漸弱了。

  那些,是公子說出的惡言。

  惡言一旦聽了,就會受到影響。

  雷剛縱然在清醒時不動搖,對姑娘情意真摯,但在他夢中的夢中的夢裡,魂魄的深深處,惡言已經紮根生苗,從內點點腐蝕。信任即使不變,卻會損缺得少了,衣袍與長繩才會出現黴斑似的黑點。

  至於,為什麼用雷剛的用物,來封印妖斧,答案清晰可見。

  她伸出手觸及衣袍,美麗得每個動作都像是十五歲少女的表情般鮮明,耀眼得仿佛在發光的手,陡然變得枯槁,嫩白化為蒼老,鬆弛如死雞皮包裹的嶙峋指骨,指尖還泛黑。

  這麼強大的力量,能輕易毀滅魔化的她。

  左手香不驚不懼,反而淒然一笑,慢條斯理的掀開衣袍,讓衣裳飄落到下方的無底深淵去。

  換做是先前,姑娘的力量強大時,身為魔的她僅僅是觸及封印,肯定就會灰飛煙滅,消失為無。

  公子的惡言,不但對雷剛起了作用,也對姑娘有影響。

  她之前裝病詐死,連雷剛都蒙蔽,為了保住他不起異心,才會動用一切,忙於籌備婚禮之事,趕著要儘快成親,人與非人都忙碌起來。

  這麼一來,管轄就有疏漏,讓邪祟有機可乘。

  沒了衣袍,只剩長繩制約的破嵐,從恨意中轉醒。

  「你想起來了嗎?」

  長髮漆黑的魔,輕聲細語的問。

  「再度封印你的,不是姑娘的神血,是你主人今生的血與喝令。」

  妖斧顫抖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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