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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


  女孩的眼神變淒惋了,把堵了一天的心頭冤鬱吐露出來,「我不曉得……原來,麗姨一直是有婚姻關係的……」

  而你,便是那樁婚姻裡的合法丈夫,對你的戀慕成了最難堪、最絕望的事!雪關在心裡呐喊。

  他有片刻不言語,然後才慢慢搖起頭來。「沒有了,」他說,雙手扶住雪關的肩,自己都不明白,對這女孩有這種慎重其事的態度,又能如此心平氣和。「那場婚姻早經由法庭結束掉了。」

  這時,庭院裡卷起一陣塵灰,有個人嘀嘀咕咕地掃著落葉過來,在十來步外打住,眯眼打量門檻前的兩人。

  是那幫傭的老婆子,拄一支竹掃把,身子佝僂在白罩衫裡,嘎著聲音說道:「……

  怎麼你又來了?和咱們鐵先生這樣疙疙瘩瘩的!不是我簡婆多嘴,人多活了幾年,多說幾句話也是應該的,鐵先生是有家室的人,你和鐵先生怎麼好也不能好到人家的屋簷裡來呀!良子小姐。」

  明明是這老太婆昏頭認錯人說的話,雪關聽了卻凍住了,整個人化做冰冷,鐵舟鬆手放開她,沒有說一句話,逕自大步踩過一地簫颯的落葉走了。

  雪關追了幾步,才瞥見屋廊下有個人靜靜立在那兒,看著他們。「麗姨……」雪關出了聲,但她像沒聽見,悠悠地別過身去。

  「麗姨——」雪關叫著沖過去,她是再也受不了了,這霧裡謎裡的一切秘密,在廊角捉住麗子的紫衣袖,眼淚已奪眶而出。「過去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你一定要告訴雪關,你和鐵先生,和——和——」

  「和白羽良子。」就像從喉嚨裡刨出來似的,麗子替雪關說出這名字。

  雪關啞著不能出聲,心裡震駭地喊一聲「不」,然而,打從第一次聽那老婆婆提到「白羽小姐」時,她一直抗拒不肯讓它成形的事實,如今已經一點一點的暴露出原形。

  麗子回過臉,林外那漸暗了的晚霞,照得她臉上一片殘紅。她慘傷地笑了笑,「你該也猜到了吧?是的,白羽良子,也就是你母親,一直到死前……都是鐵先生的情人。」

  要說得公平一些,其實是她自己把白羽良子送入鐵舟懷裡的,是她領著鐵舟去認識她、熟悉她,到最後愛上她的。

  怎麼不呢?那樣的風致楚楚,娟秀、謙柔,麗子自己不也是第一眼見到良子就喜歡她嗎?

  也不儘然啦!她初次碰上良子是在南禪寺,良子慌張狼狽,不知給什麼人追著,下板道時差點就撞倒麗子。

  「躲到這裡來——」麗子反應快,看情形不對,機敏地把她拉到一家茶水店的後巷子裡,掩護住她,隨後又卸下自己身上的披巾、外套,讓她改了裝脫身。

  前後匆匆,她們只交換了幾句話。十來天后,麗子在學校收到一隻包裡,裡面附了一封信,署名白羽良子,說是見披巾上繡有麗子的芳名、學校,猜想她該是這院校裡的女學生,因而將披巾寄來歸還,但那襲上等縐綢和服外套,卻在奔逃的時候損裂,竟致不能修補復原了。

  觀此考究服色,想必小姐出身富貴人家,這麼昂貴的和服,良子眼前實在無力償還,但良子一定會想辦法湊合出這筆錢的!當日得小姐慨然相助,使我這個在京都無依無靠的孤女有無盡的感激,我斷不會忘了這份人間的溫情……

  一封信情詞懇切,加上一筆很是端秀的小楷字,麗子對這個素昧平生的女孩留下極大的好感。然而,整件事她並沒有放心上,當時她心上另外有件事、有個人——鐵舟!

  這個京大的才子,這個臺灣來的,可恨、可惡又可愛的年輕男子,把她的一顆心弄得四分五裂。

  誰都不要去招惹鐵舟的好,即使是她,即使款款跨入陶藝社學生聯展的會場,一眼看上那件題名為「夢」的灰藍手捏陶,也不該回頭去問,「岡崎社長,這件作品的作者願不願意割愛,把它賣了?」

  陶藝社社長一味癡癡地看著她。穿著一色煙紫織錦和服,隨發婉然而下兩條鸚哥綠緞帶!她偏過秀臉微微一笑,不單是岡崎一人,在場的那些社員、那些參觀者,個個收不回目光。

  京大校園公認的美人,出自一個有過授勳的將軍、名醫、議員的家族,從小她跟著留意的姑姑學音樂,一副天生的好歌喉早出了名……

  麗子自己也知道,她走到哪裡都有人要為她傾倒,像這會兒簇擁在她左右的這些人、像昏陶陶的岡崎學長,一心討好她,一股勁兒代替別人答應,「只要你喜歡,當然願意、當然願意……」

  但是呀!即使是她,也不該犯這種錯。即使進了展覽會場,也不該一眼就被那個灰藍色的夢吸引去,看著作者名牌,看著那陶品奇崛的線條,想像塑造它的那雙手……

  「我喜歡這件作品,我要買下它……」

  四周都是迎合她的聲音,一片熱烈的空氣,冷不防冒出個人聲,「誰說我要賣了它?」

  由會場另一端慢吞吞走出一個人來,秀長身段,接近於水蛇腰,大約是這個緣故,他舉手投足間總帶了些慵懶味道。

  頭髮又嫌長了點,他也不管,從兩頰覆下來,露出來中間一段極俊的眉眼、鼻樑,和那微諷的、似笑非笑的唇形。

  「岡崎!這些東西是展覽品,不是買賣品,忘了嗎?」

  話是對岡崎說,但他一雙鳳眼卻瞅住了麗子看。從人叢中朝她踱了來,空隙只有一點點,他偏要橫過她的跟前,有那麼一個刹那,他與她面對面,逼太近了,他襯衫上兀兀的黑鐵扣子從她紫錦的胸口刮了過去刮出響錚錚地那麼一聲,從此留駐在她的生命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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